《三枪拍案惊奇》面世后所遭受的处境有点像内地第一部贺岁片《甲方乙方》,当年该片票房位居前列,却得不到知识分子的待见,以至虽然冯小刚写过拍过很严肃的电影,却一直被人们当成只会拍娱乐片的导演。《甲方乙方》当初也被人们当成小品的堆积,如今《三枪拍案惊奇》被当成二人转的荟萃,更被指欠缺人文深度。但欠缺人文深度只是空洞的指责。不可否认,中国电影已今非昔比,两部影片在各方面的做工不可同日而语,那时中国电影对观众几乎已经毫无公信力了,有些年份甚至连产量都不足百部,可如今人们对中国大片的要求已经大大提高,尤其是对这位第五代重要导演的期待更是一往情深,何况他已经推出过几部分量不轻的大片,更给世界呈现出一部精彩绝伦的奥运会开幕式,于是落差产生了。
《三枪拍案惊奇》对《血迷宫》的人物设置和剧情结构的改编应该说基本是成功的,对妻子、丈夫、情人、侦探几个主要人物的中国古代化的处理都合情合理,骨架基本未动,关键的叙事节点都保留了,比如丈夫的两次中枪,侦探吸烟工具的遗忘,侦探被刀具钉在墙上直至被枪杀,包括那滴从天而降的水珠,都一一能够找到对应。除了对《血迷宫》时空大挪移之外,《三枪拍案惊奇》改动大的是把原片中丈夫单一合伙人的叙事移植到了面馆的跑堂赵六、陈七身上,这样的改动,为二人转演员的群体加入提供了便利,有了程野、毛毛,小沈阳的二人转表演便不会在影片中与闫妮、倪大红、孙红雷的表演发生冲突而格格不入。
当然,这次改编最大的是影片风格的改变,《血迷宫》本是一部悬疑惊悚片,与观众的笑神经本相距十万八千里,完全是在营造一种悬疑、压抑、紧张甚至恐怖的气氛,妻子与雇员发生婚外情,店老板请私家侦探跟踪,进而想杀人灭口,不想侦探见钱眼开,谋财害命射杀老板……情人在野外埋杀老板,妻子在店里枪杀侦探……故事有多半的时间发生在晚上,漆黑的夜景更增添了故事氛围的肃杀气氛。马丁·斯科塞斯在改编《无间道》时,除摄影风格有些大调整外,对人物设置、时空改动基本上都是尊重刘伟强影片的大基调,而张艺谋愣是把幽默搞笑和悬疑惊悚混合了在一起,把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类型特征融合在一部影片中。而这正是导演拍摄这部影片的创作兴奋点。
把压抑沉闷的悬疑惊悚和轻松诙谐的幽默搞笑混搭在一起,对于张艺谋来讲,这确实是他创作道路上的一次新尝试,也是中国电影一次不可忽视的创作新现象。要让两者的审美接受完全融合,这决定于故事题材的本身特质和主创们对影片风格融合的把控能力,因为压抑沉闷和轻松诙谐是两种完全相反的审美趣味走向,如果故事题材本身不具备融合的可能,创作者即便有再高的把控能力,也很难把这部作品做成上品。
张艺谋因为要赶2009贺岁档,特意找了个故事本身没毛病、人物简单的科恩电影来改编,并把电影反着做,以娱乐大众为目的,这样的创作初衷本无可厚非。依此初衷,成片也能吻合前文提到的四维中的片方(制片人和导演)的评价标准,但市场中另外的三个评价标准,并不会因为创作者的目的而原谅创作者的结果,更何况受众批评面对的只是作品,再加上这部影片映前铺天盖地的宣传,招徕恶评无数也就意料之中了。
回到作品本身,源自于《血迷宫》的剧情本身便是个故事小品,人物和线索都很单一,叙事的目的也简单,根本就难以承载一个厚重繁复的主题,如果抛却人文的诉求,追求一个繁杂的叙事形式也天生不可具备。于是导演只是追求一个搞笑和惊悚的混搭,但这样的混搭却也面临着几个难以克服的障碍。
首先便是搞笑的成功与否。无疑,《三枪拍案惊奇》对大多数普通观众的笑点刺激是成功的。有人做过统计,整部影片让观众笑过52次之多。但对笑点较高的知识分子群体来说,影片的笑料包袱就未必成功,小沈阳是影片搞笑的主要承担者之一,但如果他的形体动作和搞笑包袱是人们见过甚或熟知的话,那他逗笑的功能就未必能发生功效了,比如说“这个,真没有”,“怎么说呢?”等等,人们早已耳熟能详,而一些演员频繁的摔跤动作就属于幽默叙事的强硬编排了。
《血迷宫》是部纯粹的嫌疑惊悚片,人们不会指责它的简单,人们也感受到了这部影片的人物命运偶然之下的荒诞。但《三枪拍案惊奇》保留故事架构,保留人物的荒诞色彩,保留命运的偶然性和不可抗性的时候,因为搞笑的介入,反而淡化了这些色彩,并进而冲淡了人们对人物的认同感;因为搞笑的介入,本该在影片叙事开篇不久就和人物产生心理投射的功能不可能完成,被触动笑点的观众忙着乐呵,认同程度会大为降低。如果银幕上就是一个加长版的春晚小品,人们仅是带着轻松的心情来寻找热闹和笑料的,人们犯得着为小品中的人物悲戚与共吗?而对于那些笑点高的知识分子观众就更难获得共鸣了,他们权当是在欣赏一部笑点不多的加长版小品,可效果不一定比周立波的一场上海清口强。
《血迷宫》让人惊悚,因为影片呈现的是一个现实中的酒吧,有一个现实中丰富的时空环境,所以片中杀人的场面会让观众觉得紧张,无论是杀坏人还是好人,总是会冒着被环境中其他人物撞破的危险,所以紧张程度无疑很强。科恩老老实实地悬疑惊悚叙事,观众的情绪自然会跟着故事的脉络往后发展,直至最后随着女主人公自救的成功而松一口气,然后后怕地回味着影片的意味。而《三枪拍案惊奇》所处的环境却是个塞外孤立的面馆,在影像呈现中,它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无论是张三杀麻子,还是李四杀麻子,人们都觉得在大漠中干这事风险不大。在20多年前,科恩是老老实实地拍夜景,漆黑的夜晚更容易弥漫恐怖,可如今可夜戏昼拍,经过数字中间片的调色变成夜景,于是《三枪拍案惊奇》的夜景透亮和美感了许多,甚至室内的夜景基本都没有调暗。在热闹地搞笑之后,人们自然很难沉下心来体味老板娘的命运,很难去感悟人生命运的荒诞和不可抗性,而片尾这些人的复活,以及手绢舞和太空舞,这种收口和反向叙事的结尾,更是化解了导演影片后半段惊险恐怖的营造和严肃思考的寄托,只剩下让观众乐呵乐呵的成分了。因此在《三枪拍案惊奇》中,幽默搞笑消解了对惊悚悬疑的营造。正是这种矛盾的叙事和氛围的消解,使得人们的接受产生了失望。人们在陪着主人公紧张之后,在结束时本应该回味点什么却被瞬间瓦解,人们在看影片的时候并不是非得抱着体验崇高和感受人文思考,但如果结尾时脑海里没留下任何回味,这种消费接受肯定是很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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