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政治的胜利者是赢得多数者,而为了赢得多数,就需要组织政党。最核心的活动者就是政党。党派政治并非一定是有利于民主的,它的活动对民主可能有积极效应,也可能有消极效应,或许还可能彻底摧毁民主政治。不同的效应不仅取决于民情、自然条件和制度背景,也取决于党派的不同类别。这是我从托克维尔的分析框架里推理出来的。在本章,托克维尔首先给出了自己的政党分析框架;然后运用这一框架分析了美国政党的状况、历史和未来的走向,以及与美国民主制度之间的关系。
一、政党研究的分析框架
在这一章,托克维尔首先分析了政党产生的民情,认为人民处于永久性的相互对立状态,无法形成真正的政党,它们之间爆发内战,就像敌对国家交战一样。真正的政党产生的民情条件是,公民们有共同的基础,但在“与全国有关的问题上,比如说在政府的总的施政原则上意见分歧”。
接着托克维尔分析了政党与自由政府之间的关系。他说:“政党是自由政府的固有灾祸,它们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同样的性质和同样的本性。”政党是时代的产物,政党的性质与时代密切相关:“当国家感到灾难深重无法忍受时,就会出现全面改革其政治结构的思想。还有些时候,灾难更加深重,以致社会情况本身都要受到连累。这正是发生大革命和出现大政党的时代。”与此相反,在大变革时代之间,则易于出现政治阴谋和小党活动。
第三,托克维尔分析了不同规模政党的属性差异,认为大党“是那些注意原则胜于注意后果,重视一般甚于重视个别,相信思想高于相信人的政党。……同其他政党相比,它们的行为比较高尚,激情比较庄肃,信念比较现实,举止比较爽快和勇敢。在政治激情中经常发生巨大作用的私人利益,在这里被十分巧妙地掩盖于公共利益的面纱之下,有时甚至能瞒过被它们激起而行动的人们的眼睛。”小党的特点相反,“一般没有政治信念。由于它们自己觉得并不高尚,没有崇高的目标,所以它们的性格打上了赤裸裸地暴露于它们的每一行动上的自私自利的烙印。它们总是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它们的言词激烈,但其行动优柔寡断。它们采用的手段,同它们所抱的目的一样,都是卑不足道的。因此,在继一场暴力革命之后而出现平静时期时,伟大的人物便好象顿时消形匿迹,而智慧也自行隐藏起来了。”因为这些差异,政党大小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也迥异:“大党在激荡社会,小党在骚扰社会;前者使社会分裂,后者使社会败坏;前者有时因打乱社会秩序而拯救了社会,后者总是使社会紊乱而对社会毫无补益。”
二、美国政党的分析
托克维尔给出了其分析框架之后,就开始着手分析美国的政党。分析历史,往往是托克维尔的第一步。他发现,美国最初的几个大党都不存在了,这有利于美国的国祚,但不见得有利于其道德。
消失的政党有两个,一个主张限制人民的权力,弘扬联邦的权力,叫做联邦党;一个希望无限扩张人民的权力,偏爱自由,叫做共和党。这两种意见的斗争是温和的,非暴力的。它们在一些重大问题上都是意见一致的,谁也不必为了获胜而去破坏旧的秩序和打乱整个社会体制。所以,任何一派都没有把大多数人民的个人存在与本派原则的胜利联系起来。但两派都十分关心诸如对平等和独立的热爱这样的大事。
托克维尔分析了这两个党和民情的关系,结论是共和党有民意的优势,但联邦党人有人才的优势,独立战争的伟人都是联邦党的,有道义力量的优势,环境也有利于他们的意见。其结果是,在立宪之后10年或12年之久,联邦党人主持国家工作,并得以应用他们的原则。但是,来不及应用所有的原则,他们逐渐失势,1801年共和党托马斯·杰斐逊当选为总统,他以自己的巨大名声、卓越才能和极好人缘获得了人们的支持。共和党一旦得势,凭借其民意的优势,便接连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最后控制了全国。而联邦党人一旦处于在野地位,便因民意的劣势而走向孤立和分裂,一部分转向共和党货民主党,一部分也改换了名称。
托克维尔认为,在缺乏民意优势的情况下,联邦党能够在建国初期得以执政,这是美国联邦政府最幸运的偶然事件之一。“他们抗拒了他们时代和他们国家的一些难以抵制的偏好。抛开他们的理论是好是坏不谈,他们的理论总的说来有一个缺欠,那就是它不适用于他们想要去治理的社会,所以这个社会迟早要由杰斐逊去治理。但是,联邦党政府至少给了新共和国以自我稳定的时间,而后又大方地支持了它所反对的学说的迅速发展。而且它的大多数原则最后又被对手所采纳,成为对手的政治信条。现今仍在实施的美国联邦宪法,就是他们的爱国心和智慧的不朽业绩。”
探讨完历史,托克维尔就着手探讨当时美国的政党情况。托克维尔认为,在他访问美国时美国已经没有他所说的大政党了。的确存在着威胁美国未来的党派,但没有一个政党表示反对现在的政府形式和社会发展总方向。危胁着美国的未来的党派所依据的不是它们的原则,而是它们的物质利益。而这种物质力量主要是地区利益的分化和对立。托克维尔认为,“在如此辽阔的国家里,这种利益与其说能在利益互不相同的地区形成政党,不如说能在这样的地区形成敌对的国家。举例来说,最近北方主张采取贸易禁运政策,而南方则拿起武器去保护贸易自由。这个冲突的起因,只是由于北方是工业区,南方是农业区;而禁运政策对一方有利,对另一方有害。”北方工业区和南方农业区地区利益的分化是冲突,是威胁美国前途的重要因素。
在当时,美国建党很不容易,因为有很好的宗教宽容,没有阶级仇恨,公众没有被剥削之苦,自然条件给了人们以大量的机会,只要自己动手,就可以创造奇迹。政党的基础是在美国也有政治野心家,他们不能凭自己的愿望上台,要上台就需要建立政党。组建政党的方法很简单,先认清自己的利益,然后寻找一些利益集团,再找一些学说或者原则。于是新的政党便诞生了。而政党所能够关心的也只有烦琐小事方面的分歧。从大体方面来说,美国众多的小党与历史上形成的两大党是一致的,不是靠近联邦党,主张限制人民的权力,就是靠近共和党,主张扩大人民的权力。托克维尔是正确的,考察每一个国家的政党史,人们都会发现后来的政党或多或少都会找到早期政党格局的影响,即使早期政党早就灰飞烟灭了。这或许是制度演进过程中的路径依赖规律吧。
托克维尔对政党政治的一个特征看得非常准确,这就是胜者称王。其具体表现是,当一个政党取得压倒优势的时候,占优势的政党“要摧毁一切障碍,压制它的政敌,利用整个社会为它的利益服务。被压制的政党感到没有成功的希望之后,便暂时退隐,默不作声。到处死气沉沉,一片宁静。全国好象被统一于一个思想之下。”虽然,“在这种表面一致的下面,依然隐藏着深刻的分歧和实质的对抗。”美国的情况也是一样,托克维尔时代是民主党占优势,它就独揽处理国务的大权,又不断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变民情和国家法律。不过,从当代社会的情况来看,世界上民主国家的政党一般都越来越非意识形态化,其分歧往往在一系列的公共政策层面,而且也越来越趋同。比如2000年美国总统大选过程中两党的差异就越来越小。在实际上运作过程中,执政党也往往不得不采用在野党的政策。
托克维尔还发现,美国人不能从政治活动中获得财富,这是人们从政兴趣减少,而富裕的阶级也不参加政治活动。富人愿意离开官场,他们在公共生活中没有什么地位,于是变放弃公共生活,埋头于私人生活。他们在美国社会中形成了一个具有自己的爱好和乐趣的特殊社会。富人对此逆来顺受,而且从不表示自己的不满,还常常赞扬共和党政府温和和民主制度良好。美国的富人没有什么架子,但住宅内部十分豪华,而且还只有若干高宾才能进入。私人生活的享乐高于欧洲的贵族,但政治地位却没有什么。在公共场合,任何人都与富人交谈,讨论国家大事,而且不握手不会道别。末了托克维尔是这样评价美国的“贵族”的:“在这种虚情假意的后面,在这种对当权人士的阿谀奉迎的背面,不难看到富人对他们国家的民主制度怀有极大的恶感。人民是一支使他们既害怕又藐视的力量。假如民主的秕政有朝一日导致政治危机,假如君主制度有一天在美国可行,人们马上就会发现我在上面所说的是正确的。”
记得中国经济学家茅于轼先生说过,不让有权的人弄钱,不让有钱的人弄权。这一判断恰好适用于描述美国的状况。在一个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并行的社会里,一定范围的贫富差别是不可避免的,这时使富人和穷人在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上保持某种适当的复合平衡,似乎是必要的。这样做,至少可以防止公共权力腐化,使社会更加公正自由。
三、阅读之后
托克维尔对美国政党活动的探讨角度是政治社会学的。其主要特色是认为政党的产生与社会利益和意见的分殊状况密切相关的。阅读本章,我的体会是,托克维尔有关对政党问题的分析,使人大开思路和眼界。在这里,托克维尔还有古典道德感,但基本上已经摆脱了对政党的道德判断,而是从政治社会的角度,来分析政党产生的基础、历史、可能的走向,对社会发展的影响。
自托克维尔时代以后,美国的政党政治有过复杂的发展变化历程。要理解这一进程,需要做大量的研究工作。这里着重需要说明的是,美国在19世纪后半叶的政党政治,演变成了后来人们所常说的机器政治(machine politics)或者老板统治(boss rule),老板筹集款项,让某个政党上台,政党上台后瓜分公职和公共工程,然后再从公共工程中捞钱,整个美国被所谓的“政治老板”所控制,民主腐化堕落,变成了私人赚钱的机器,直接威胁着民主政治的生存。幸亏美国进行了适当的制度变革,成功地遏制了老板统治,美国的民主政治也得以幸存下来。
政党政治是民主政治不可或缺的,或许完美民主主义者都是反政党主义者,但反政党的结果往往不是有利于民主,而是挖掉了民主的基础。所以,任何国家要发展民主,并使之成熟,可靠的政党制度是必要的。政党制度不是可以设计的,它与一个国家的民情有很高的相关度。在21世纪,中国的政党政治状况将会如何?从政治社会学的角度能否探测中国政党政治的状况?这些状况会出现什么问题?需要什么样的制度设计去弘扬其有利于民主的势头,而遏制其消极的倾向?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迫切的课题。根据托克维尔的论述,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民主政治必然会有政党政治,政党政治不见得令所有的人都喜欢,但它是不可避免的,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我们还可以说,有利于民主的政党,其本身应该是民主的,开放的,尊重民主制度的。另外,从阶级角度来说,只要市场经济,就会有贫富差异,在政党政治中,如何使富人失势,使穷人得势,使有权者不能通过权力赚钱,使有钱者远离权势,也是未来中国民主政治的重要课题。
政党为了取胜必须拥有自己的武器,专制制度下革命党只能通过武装斗争夺权,所以其武器是真正的杀人武器;但民主制度下政党只能通过争夺民心来夺权,而赢得民心的武器则是办报和结社。
所以,下两章托克维尔的任务就是讨论美国的言论自由和结社状况了。
(2000年11月22日于美国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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