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风和日丽。和旭的春风似解人意般地阵阵温润,又邀来片片柳絮,轻歌曼舞,莫不是都在款款深情地接引李锐先生的九二华诞?4月12日中午,李锐的夫人张玉珍秉持锐老在这类事上一贯的简朴、低调作风,假北京三里河附近的新九龙酒家,请来两桌客人小酌共庆。来客中大都是李锐的家人,只有几个外人,司机和媬姆也是座上客。
李锐的孙女觅觅打开了一瓶李普夫妇带来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寿星兼主人的李锐的祝酒词与他为人为文的风格一样简洁、犀利,只有直奔主题的四个字:“现在——吃(音掐,湖南口音)饭!”发出开饭令时的李锐上身穿一件半旧的酒红色夹克,坐在他右手的李普穿了一件旧西装,颜色也是红的。这两位相差一岁,相识、相交、相知、相契了71年的贴心老友,鹤发童颜,笑逐颜开,堆满笑意的脸似两朵盛开的夭夭之桃,灼灼其华。因了这句“掐饭”,引来了李锐的一段回忆——
1958年,在毛泽东指定我为他的秘书后不久,大概是从南宁回到北京后的三四天吧,我到中南海去见他,谭震林已在座。我问我的秘书工作职责和范围,毛大手一挥,在空中画了个半圆,朗声说了句:“率土之滨!”谈话中,进来一位管伙食的,向毛念马上要开饭的食谱:“第一个菜是红烧熊掌……”那人退下后,毛扭头问我:“你‘掐’不‘掐’?”因为已到饭时,我正肚子饿,又听说有熊掌,于是没有犹豫地回答:“掐!”
因为3天后就是胡耀邦的20周年忌日了,转到这个话题时,我说《苹果日报》过几天要用一整版纪念耀邦,他们向我约稿,更希望你能写点什么。锐老说,我写耀邦的文字不少了,有没有十几万?不知道。医生不让我看书,写文章也不行。你如果坚持要要,就把我2个月前写的《不当奴隶,更不当奴才》拿去给他们吧。我说那篇太长了,整版都给你恐怕都登不下。锐老哈哈大笑,说,那你不会“裁”呀!我问他用哪段呢?“裁”多少字?锐老手一摆,说随你便吧!我告诉他我正在整理4年前已出过的《自由声音》,准备恢复原名《走向自由》,公开出版。锐老高兴地说,好嘛,好嘛,出来一定要给我呦。组织部有人说我李锐这些年写书挣了大钱,有100万。莫名奇妙。这么多年我写文章、出书,很多都是没钱的,人家不给我也不问。我和李普一样对钱不感兴趣,都是老婆打理。我让张玉珍统计过,一共只有20万。《炎黄春秋》第4期登了我的文章《向胡耀邦学习》,这是5年前张黎群约我为《胡耀邦传》写的序言,第一卷公开出版时被拿掉了,这个你是知道的。听说中宣部又不高兴了,下令不许别的报刊转载,什么玩意儿!
此时的李锐,剑眉紧锁,嘴角微翘,“灼灼其华”不见了,横眉冷对的不屑显上来。张玉珍见状,赶紧站起身来打岔,给我们劝酒夹菜。我趁势举杯向两位李老致敬,祝老哥俩儿比肩长寿。李锐转愠为悦,说这次只是家宴,我争取活到九十五,那时规模稍大一点,请5桌。许医农接上,笑着说,还有100岁呢,到时请10桌!欢笑声顿时荡漾开来,穿墙过脊,融入春风,四向弥散,相信将有更多的人会听到。此前,我刚在他家,把张钦楠的书稿《中国往何处去》退还给他,又把林鹏的《平旦札》转送给了他。
边吃边聊的随意漫谈,逐渐集中到近一两个月来,由李辉与章怡和发动的给一些文化老人“脱裤子”上来。李锐对我说,你替我转告章怡和,要算历史大账。我在延安被“抢救”时,关在保安处,5天5夜连续审问,不让睡觉,他们则轮番上阵。一位王×在审我时还冲过来打我的耳光,1948年在东北再见到他时,我只字不提他打我的事。还有一位×××,住我楼上,大我两岁,在保安处也审过我,他后来被打成右派,也被发配到黑龙江。一天,他和另一人来看我,正好我大姐刚寄来一盒饼干,我请他俩一起吃。1959年从庐山下来,回到水电部接受批判。为了整我,部机关党委编了本《李锐反党集团反革命言论集》,1960年内部印出,里面从刘澜波以下,多少人揭发、批判我。过了20年,我复职后才看到这个《言论集》,对他们当年的落井下石我还是一句不提,否则,怎么一起工作呢?要算账的话,应该算毛泽东的,还有邓小平,小拨拉子,你揪住他干吗?后来我到组织部,邓颖超提出清理文件,烧毁了一批。有一次我经手处理,看到待烧的文件中有“两案”(指刘少奇和林彪——笔者注)的一个档案,周恩来管“两案”,他的批语可比江青的严厉多了。这个账,怎么算?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锐在讲这番话时,语气平和,面容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与已不相干。
李锐在他92岁生日这天,与大家谈笑风声,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我这里记下的,仅为万一,为的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如有更多的人能看到他讲的这些过去的事,请你们记住李锐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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