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词语,由坏变好难,由好变坏易。民主诞生之初,原本是一个坏词,磨砺两千载,直到十九世纪以降,才成为举世竞逐的政治路标,哪怕是心中极其厌恶、恐惧它的专制者,有时都不得不用以标榜、粉饰自身。反之,则如爱国,千年以来一直是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好词,却在这短短数十年,仿佛感染了致命的病毒,迅速变质腐坏。一众国人,不是敬爱国而远之,就是谈爱国而色变。当“爱国贼”之说风靡一时,可知爱国的名声究竟臭到了哪一步。
爱国的堕落如此之速,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以为,爱国作为一种忠诚、朴素的情感,不该有什么争议。如赵复三先生所言:“对现代中国人来说,爱国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问题在于,当空气被掺入毒素,呼吸起来,则难自然,当爱国被误导,抑或被加载了它本不能承受之重,那么爱国之举,或者沦为病菌,或者沦为罪行,相应的爱国者,或者沦为炮灰,或者沦为帮凶。说到底,世人耻于爱国,不能怪他们冷漠,而是爱国本身陷入了误区。
爱国的第一大误区,即爱国的狭隘化,“爱”与“国”这两个字,都被束缚于意识形态的瓶颈,只余一个义项,一张面孔。须知,所谓爱,不止是热爱,批判同样是爱;不止是认同,反对同样是爱。当国家满身疮口,却不许国人道出真相,反而在爱国主义的政治化妆术之下,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这不是爱国,而是害国、卖国。此刻,相比一味的爱与认同,批判与反对才是真正的爱国,异议者才是最深沉的爱国者(托马斯·杰弗逊云:“异议是爱国的最高形式。”)。不妨说,若爱不自由,如只能热爱,不可批评,则爱国毫无意义。
所谓国,涉及一点常识:国家不等于政府,正如政府不等于政党。必须承认,政府是国家的核心,若谓国家是机器,政府便是轴承,许多时候,许多地方,政府都可以代表国家。但是,这绝不等于说政府就是国家。章士钊为被控危害民国罪的陈独秀辩护,明确指出“国家与主持国家之机关(即政府)或人物,既孑然不同范畴,因而攻击机关或人物之言论,遽断为危及国家,于逻辑无取,即于法理不当”。《国家的常识》作者迈克尔·罗斯金所论更为详尽:“有时候,政府可能先于国家出现,比如大陆会议先于并建立了美国。”政府还有可能与国家分离,比如二战期间,戴高乐的自由法国政府,一度处于流亡之中,远离法兰西的土地而存在。
顾炎武辨析“亡国”与“亡天下”: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这里的“国家”,正对应我们所言的政府,或曰朝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的“天下”,才是我们所言的国家。这一对照,国家与政府的形象随之泾渭分明。国家的分量,远远重于政府,国家是永恒的存在,政府是流动的存在,就像我们中国,数千年来,生生不息,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朝廷、多少政府呢,后者之更迭,只道是寻常。
所以说,爱国之“国”,与爱国之“爱”一样,最忌狭隘化。爱国家不等于爱政府,正如建立国家(建国)与建立政府(建政),不可混为一谈。有人惯于偷天换日,用政府置换国家,再用政党置换政府,经过这两重政治戏法,所宣扬的爱国,实质则属爱党,这无疑是爱国被狭隘化所造就的一大苦果。
爱国的第二大误区,即爱国的主义化。我愿意自许爱国者,却不愿自许爱国主义者。个体化的言说与行为,一旦冠以“主义”的宏大后缀,犹如一个瘦弱的旅人,忽然背上千斤重担,本来笔挺的脊梁即刻弯曲下来,生出了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爱国就是爱国,是我与我所生存的国家之间的自由恋爱,任何人与权力不得干涉;若被主义化,则沦为包办婚姻,其幸福指数直线下降。爱国是个体的行为,爱国主义则是一场集体的癫狂,在主义的压榨之下,个体与爱都会丧失独立性。要言之,爱国无须主义,主义化的爱国未必是真爱。
爱国的第三大误区,即爱国的神圣化(或者说神经化)。这背后,则是国家的神圣化:国先于家,感谢国家先于感谢父母等。一旦国家被神圣化,“爱国爱国,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如你所见,凭借爱国的神圣之名,爱国者大行欺人、侵权、违法之实。远如“五四运动”之火烧赵家楼,践踏曹汝霖家的人和财物;近如2012年风起云涌的保钓游行,在广州、深圳、杭州等地,对日货、日系车、日本店进行打砸抢。话说回来,我支持保钓,却不支持这般简单粗暴的保钓。这么做,不消说保卫钓鱼岛,连自家钓鱼的河流都保卫不了。你不懂得尊重他人的财产权(大多日货,虽为日本制造,却属国人所有;大多寿司店、料理店,更是国人所开,况且美食从来不分国界),谈何让他人尊重你的财产权,相比爱国的神圣,财产权更加神圣不可侵犯;你号称抵制日本人,实际上却在抵制自己的同胞,其结果,必定为同胞所抵制。这样的爱国者,通常被斥为“爱国贼”。
爱国的第四大误区,即爱国的低俗化。爱国之名,除了被盗用成贼,还被滥用成灾。譬如那帮抵制日货的壮士,高举爱国的义旗,最终将自己抵制成了蠢货,如此,爱国的旗帜,焉能不脏?再如,我惯用一个案例,这里重述一遍。中日战争期间,由于中国屡战屡败,有些好汉满腔忧愤无处倾诉,企图从战场之外捞回面子,便跑去日本妓院,点了一名日妓,狠狠发泄一通,回去后四处宣扬为国争光,在床上打败了日本人,此即“床上爱国主义”(还有一种,听起来像是笑话:“你爱国吗?”“当然,我每天都会打开电脑倾听日本女子的惨叫来洗刷民族仇恨。”)。如此,爱国的名头,焉能不臭?长此以往,爱国这个词焉能不坏?
诸君读到此处,也许会质疑:这也是误区,那也是误区,区区爱国,竟有如此艰难?其实,相比这四点,还有更让爱国者头疼的难题呢。举国保钓,我所居住的城市不甘落后,一帮朋友制作了保钓衫,分发市民,却遭警察阻止,听说那些印有爱国图文的保钓衫,皆被没收。爱国爱到这一步,不是令人心痛,而是令人心寒。这已经不是如何爱国的问题,而是能否爱国的问题。不得擅自爱国,构成了爱国者的最大困境。
2012年8月22日初稿
2015年10月1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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