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逻各斯与社会秩序
1.自然本原与逻各斯
古希腊哲学把对世界的各种感性观念统摄到本原这一概念,并以本原的规定中来阐释世界的统一秩序和社会的基本规范。众多的哲学家们围绕世界的本原、基本秩序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人生原则、社会规范等问题展开了深入的研讨。当自然哲学进展到赫拉克利特哲学时,这一问题更加突显出来,现象与本原、变化与不变、多样与一样、矛盾与和谐、对立与统一、混乱与秩序、无度与尺度、感性与理性、欲望与克制等等,呈现出矛盾统一,赫拉克利特试图在矛盾中揭示本原与逻各斯问题。但对本原是什么的问题却呈现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状况。
Arche这个词在汉语中一般译为“本原”,在古希腊语中,含义较为丰富。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五卷中有系统的阐释:原文如下:“arche的含义有:(一)事物开始的部分,比如一条线或一条路,无论在相反的哪一段,都有一个起点。(二)事物最好的出发点,例如学习时,我们有时并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最容易学好的地方开始的。(三)事物从它的某个内在的部分首先产生的,比如船从龙骨开始,房屋从基础开始,至于动物,有人说是从心开始,有人说是从脑开始,还有人说是从别的具有这类性质的部分开始。(四)事物从某个不是它内在的部分开始产生,运动变化都从它开始产生,比如小孩是从他的父亲和母亲开始,而打架是从骂人开始产生的。(五)运动变化的事物是由于某个东西的意志而产生运动和变化的,例如城邦的统治,寡头政治、君主政治和僭主政治,也都被称作archai[40],技术也是这样,特别是建筑术。(六)由于它而开始认识事物的,也叫做本原,比如,假设是证明的开始。原因也有这么多含义,所有的原因也是开端。所有的arche有个共同点,它们是事物的存在、产生以及被认知和说明的起点;但它们有的是在事物以内,有的却是在事物之外的。所以,作为arche的本性,它是事物的元素,事物的倾向和选择,事物的本质,事物的目的因——因为‘善’和‘美'是许多事物的知识和运动的起点。”[41]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解释,可以看出,本原是古希腊自然哲学家解释自然万物发展变化的内在统一性的最基本的哲学范畴。一般来说,可把它简单地归结为,最终构成万物的、最初产生万物和万物最后复归的事物。实际上,问题并不如此简单。从上述材料中可以看出,本原的另一层含义是:政治上的权力、统治和政府官员,促使事物特别是房屋形成的建筑技术,因而,是指一种统驭万物的、促使其发生变化的、具有意志性的强势、力量或事物。
古希腊哲学家从不同的维度来理解本原而且所提出的本原也各不相同。在赫拉克利特之前,这一问题已经提出。赫拉克利特对这一问题又有新的理解,把这一问题更加明显和突出地推到了事物构成要素、原初状态与促使事物发生变化的能动性的原本力量的统一上,也强调这种统一是本原、尺度与矛盾统一。赫拉克利特还进一步提出了清除遮蔽与服从理性的问题。在赫拉克利特那里,世界是一团不断转化的活火,“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样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的,也不是任何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42]火不仅仅作为始基,它还具有一种促使自己发生变化的内在力量。这种变化既是对立的和有区别的,但又有自己的内在的一致性,因此,火既表示事物的本原,也是事物动力,还是事物的一种秩序,是一种具有促使自己按照秩序来发生变化的力量型的事物。或者说,赫拉克利特的“火”的特性是,火作为万物的本原,既是万物的构成要素,又是驾驭万物的最终力量。不管怎样,它都与尺度、秩序、逻各斯不可分离。由此,本原才具有最高统治权:“火遇到了万物,便制服和审判它们。”[43]在本真的意义上,逻各斯与本原是统一的,火的燃烧与熄灭,有着自己的分寸与尺度。这种分寸与尺度表征着逻各斯的真理性含义。这就是说,火不仅从万物的构成要素上统驭万物,而且还从“尺度”上统驭万物。这意味着受火的尺度所制约的万物也自然有尺度。火的尺度就是万物变化的哲学原理或基本准则。
赫拉克利特还进一步把火的秩序或尺度理解为和谐性。尽管赫拉克利特嘲笑毕达哥拉斯博学而不智慧,但赫拉克利特完全赞同毕达哥拉斯的自然和谐思想;而且深化了对和谐的理解,把和谐理解为矛盾的和谐、理性的和谐;把矛盾理解为和谐的根源。赫拉克利特说:“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一切都是斗争所产生的。”[44]“自然也追求对立的东西,它是从对立的东西产生和谐,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产生和谐。例如自然便是将雌和雄配合起来,而不是将雌配雄,将雄配雌。自然是联合对立物造成最初和谐,而不是联合同类的东西。艺术也是这样造成和谐的,显然是由于模仿自然。绘画在画面上混合着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部分,从而造成与原物相似的形象。音乐混合不同音调的高音和低音、长音和短音,从而造成一个和谐的曲调。”[45]在晦涩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话里面,也说出了这样的意思:结合物既是整个的,又不是整个的,既是协调的,又不是协调的,既是和谐的,又不是和谐的,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赫拉克利特还说“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46]由此可见,赫拉克利特已经认识到了和谐的诸多性质,特别是认识到了和谐是隐蔽在矛盾之中的,他区分了现象、感觉中的和谐与本质理性中的和谐的差别。
2.逻各斯与政治智慧
赫拉克利特的发展变化的思想、矛盾统一的思想主要针对自然世界,在社会领域里,赫拉克利特否认社会进步的可能性,持一种退守的社会哲学。但是由于赫拉克利特坚持和谐与逻各斯是自然万物的本质特征,社会与自然也有内在的统一性,因此也把逻各斯和自然的观念贯彻在社会过程中,也强调社会生活过程特别是政治过程中的逻各斯及其智慧问题。所以,不可否认的是,赫拉克利特常常辩证地看待社会问题特别是公共生活问题。赫拉克利特似乎从两个方面去理解公共生活中的逻各斯的可知性问题:一方面从公共性的角度去理解社会过程中的逻各斯与智慧的关系,他认为这需要通过公众言辞才能到达智慧的高度从而才能认识逻各斯;另一方面又否认一般人能够认识逻各斯。赫拉克利特说:“我们对于神圣的东西都不大认识,因为我们没有信心。”[47]由此,赫拉克利特通过民主的基本途径和表现方式——公共言辞及其辩论,看到了民主与逻各斯以及智慧的隔离,找到了反对民主的知识论根据。
赫拉克利特从火的原则出发来探寻城邦政治规范,使自然理性与公共政治联系起来,迈出了宗教神圣性的大门,进入到了在哲学层面中探寻政治逻各斯的境界中。在古希腊,火、逻各斯、智慧与公共生活有着内在的联系,但这种联系一开始带有宗教神圣性色彩。在古希腊,火与公共性有着本质的关联。火本原与人类的进步是相联系的。在古希腊,这种联系又与神话英雄相联系。火本原的思想指向了一种公共性、言辞性,并与英雄主义情结相结合。因此,作为本原是公共性的根本基础和最高权威。火照亮了人类,人类在火的指引下前进,必须遵守火的法则。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从此,人类的历史就与火结缘不可分离,人类便根据火可以摆脱神的意志而具有自主性。对于人们结群的城邦而言,由人们设立的位于城邦中心的圣火与祭坛不仅具有象征意义,在早期也为城邦提供着延续不灭的火种,在整个城邦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守护圣火的祭司、祭拜活动和祭拜的言辞是一切合法性的来源。公共生活就是在广场上,面对具有神性的火和大众,以言语和辩论实现着对火本原和逻各斯的理解,而且要求政治活动遵守逻各斯,维护火本原。因此,对于一个城邦而言,作为世界本原的火及其本质特征的逻各斯也就是城邦的合法性的来源。或者说,火、圣火、围绕圣火的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所通过的原则与做法是城邦的基础,也是城邦的统治权力,是城邦的价值性根据和合理性根据。简单地说,“火”是城邦政治要维护的,逻各斯或分寸是城邦制度要遵守的。
在赫拉克利特的政治哲学中,也是从火本原、逻各斯与智慧相统一的维度上来理解公共性的。在这里,城邦制度没有了宗教神圣性,其根基是智慧,而智慧是能够与逻各斯相统一的。城邦政治要遵守火的尺度,而能够把握逻各斯的是理性智慧。由于“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48]言辞是智慧的表现和通向智慧的途径,但不是所有的言辞都包含智慧或者达到了智慧。城邦政治要达到智慧或逻各斯,必然要通过公共性的言说行为。这种言说,可以由祭司、优秀人物来实现,另一种言说方式就是城邦政治中众人的论辩。后者是城邦民主制的最主要的公共性言说形式。希腊城邦的公共性问题,在赫拉克利特时代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一方面是哲学理性逐渐替代了祭司们的言辞而成为公共性的合法形式,这导致了宗教和祭司们在公共性中地位的衰落。另一方面,一般民众的言辞逐渐成为公共性的主导意识,并且获得了合法性,这使得以往的立法精英们在城邦政治舞台上的作用大大削弱,甚至消失。其结果则使得法律的解释权日趋分散,祭司们的立法权和对法律的解释又早已为政治精英所替代,精英们在这方面的权利在消退,属于最高政治权力范围内的事情在城邦中被提交给公众,通过论辩来进行判断,伴随论战而产生的是一种对公共性逻辑的重视,辩论必须符合证明与证伪的模式。随之而来的修辞和论辩术的发展,成为城邦政治的有效武器和直接动力。然而城邦政治应当指向最高的统一即火与逻各斯,即要与火的尺度相统一。但众人的言辞则是各种相反观点并立的状况,彰显的是个人的感觉或意见,不是理性和智慧所追求的逻各斯。因此,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人的言语由于缺乏智慧神而与逻各斯相背离。赫拉克利特说:“人们既不懂得怎样去听,也就不懂得怎样去说话。”[49]显然,赫拉克利特已深深地体会到,众人的言辞没有通向逻各斯的智慧之桥,众人的言语不能言以载道。的确当时的逻辑学还没有形成。赫拉克利特也看到了传统的担当着通过言辞来传达逻各斯的使命的诗人与祭司们,也由敬神而转向媚众。赫拉克利特说:“他们相信街头卖唱的人,以庸众为师。因为他们不知道多数人是坏的,只有少数人是好的。”[50]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这样的诗人并不传达逻各斯,“应该把荷马从赛会中赶出去,并且抽他一鞭子,阿尔其罗科也是一样。”[51]所以,公共性的理性智慧是赫拉克利特所要求的。他并不要求将语言退回到祭司言辞或德尔菲神庙的宗教谶语中去,他坚持理性智慧能够认识逻各斯,或智慧与逻各斯一致,要求的是言辞的智慧性、统一性、思想性和逻辑性。他说:“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些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52]但他坚持这种理性智慧不存在于众人的辩论中,只存在于优秀人物的言辞中,因此,在真正的智慧的指引下,真理可以不屈从于盲目的众议,少数智者可以掌握逻各斯。他认为:“一个人如果最优秀,我看就抵得一万人。”[53]他们是社会的引领者。由此可见,赫拉克利特并不想回到神性王权支配的时代,也不愿走到公民民主的场合中,只相信理性精英能够正确地领导社会。他坚持,政治只能让精英们说话,而不能让民众唠叨。
城邦是理性的场所,城邦制度的基础是众人的信服,使众人信服的手段就是言辞,因此话语权在城邦中具有压倒其他一切权力手段的特殊优势,话语成为重要的政治工具。话语既是政治生活的重要内容,也是理性的表现形式和得以产生与发展的条件。在城邦时代的早期,“话语”是意志与宗教的奇特结合,政权的运行依赖“神性”语言的支撑。到了赫拉克利特的时代,理性早已出现了,哲学家们开始活跃在公共性领域,他们看到万物的“逻各斯”并正在用智慧的语言把握逻各斯,向民众宣讲逻各斯。在公共性领域,替代神性言辞也是大势所趋。赫拉克利特的政治哲学,正是存在于这一时代的精神结构之中。在此之前,城邦已经在政治生活中引入了个人理性智慧,而且语言的公共化和论辩正在开展起来。然而对宗教和神的敬畏,对神法、神性的自然之法和神性的逻各斯的依赖,依然是希腊人政治精神的基本建构。赫拉克利特虽然敬神,也反对任何渎神行为,但他把神放在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倡导能够把握逻各斯的理性,要人们研究理性、遵守理性、运用理性,建构理性城邦,遵从理性精英。在公共性方面,他宣称智慧,注重哲学,走出了宗教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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