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在美中国非法移民
1999年10月至2000年4月,笔者曾赴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和学习,在美国生活了半年多,广泛接触了美国社会的各个方面。美国期间,我所接触过的人除了地道的美国人和世界各地的人群外,最多的莫过于自己的同胞了。当然,在美国的中国人也分三六九等。早期来美的华人劳工的后裔,早就融入了美国社会,成为地道的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大批来美读学位后留在美国的中国人,也逐步进入了美国中产阶级的行列(在美国,中产阶级是一个年收入从3万美元到20万美元不等的宽泛概念),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他们虽说仍处在美国主流社会的边缘,但对自己的生活基本满意。再就是遍布美国各地的中国非法移民,其数量之多,确实有些超出我的想像。去美国前,我只知道在美国广东人最多。到了美国后,我才发现,福建人大有超过广东人之势,其他地区如东北人,天津人也不少。当然这些人开始大都是非法偷渡者或者“黑”下来的,然后再通过各种途径申请“政治避难”,其中不少人已获得了合法身份。应该说,这些人是生活在美国社会最底层的,做的大都是一些labour work(体力劳动),但由于他们在大陆基本上是生活在农村或是城市里的平民,相对于在美国一个月900至1 500美元左右的收入,即使辛苦些,也很满足了。
来自福建的二房东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们是在其父亲获特赦后合法来美的。真是这样的吗?
到波士顿后,我租住在萨莫维尔市Cross街8号的一个中国房东的房子里。住处是我从报纸的广告上找到,并打电话订下来的。房东是中国人,生活习惯相同,又便于交流,我比较满意。房东姓张,福建长乐人,来美已经5年多了。他们一家4口人,夫妇俩,一个12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刚满1岁半的儿子。毫无疑问,儿子是在美国出生的。
住的时间长了,我才逐渐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事情。首先,这一家用一贫如洗来形容绝不过分。除了房子,属于他们的东西,只是一些个人的衣物,其他家当几乎都是捡来的。一台电视是旧的,给女儿用的电脑也是最便宜的二手货。在他们家,我确实没有发现一件值钱的东西。为了省钱,他们甚至连有线电视也未接入。来美5年多了,至今仍未有私家车。那么房子呢?一了解,原来他是二房东。在承租了一层楼的3间住房后,他们征得房主的同意,把其中的一间租了出去,这就是我的住房。其次,房东小张在大陆是一名乡间小学的教师,他夫人周女士则是乡卫生院的一名护士。来美后,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起早贪黑地打工,那么这么多年的辛苦钱都到哪里去了呢?每当我同他闲聊时问起此事,他都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挥挥手说“不说这些了。”或许他们作为福建长乐农村有知识的人群,还挺爱面子,所以小张的夫人告诉我,她父亲早年到香港,获特赦后有了合法身份,后又来到美国,然后才有他们一家移民美国的后话。看我似信非信的样子,他们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他们来美后这几年拼命挣的辛苦钱,大都用来偿还偷渡时所欠下的巨额债务。而这些债务,很可能就是他们欠自己亲戚的。
福建人偷渡来美,大都是通过亲戚关系或很近的朋友关系办理的,相互知根知底。因此,蛇头不怕偷渡者不还钱。而且来美后,要想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仍要靠生活在福建人的圈子里才有安全感和依靠。小张大约是1993年偷渡来美的,那时的偷渡费是一人4万美元。两年后,他夫人孩子来美,又花了七八万美元。这十几万美元的债务,就是夫妇俩拼命干上七八年,也难以还上,况且他们为了取得合法身份,已申请了“计划生育政治避难”,并生了一个儿子。这样,两人中就只有一人在外打工,另一人得在家照看孩子,还得缴不少为申请“政治避难”的律师费。由于经济拮据,夫妇俩不时发生激烈争吵,一次甚至闹到要离婚,吓得小张的女儿直哭,后来在我的极力劝阻和安慰下,才平静下来。好在美国对孩子的福利政策也惠及到了小张一家,他女儿上公立学校不用交费,中午还有一顿免费的营养午餐。小儿子出生在美国,已然是美国公民,所以每年检查身体、免疫、领尿片、食品、牛奶均是免费,他们全家也可以不时一起分享发给小儿子的牛奶。
对于将来,他们并没有太高的奢望,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和儿子身上,希望他们能在美国这个自由的环境中,健康成长,成凤成龙。
中餐馆的厨房老大和打杂工都是天津人。他们用天津人特有的幽默口吻告诉我,一副商人打扮拿到来美商务签证后,就考察到了餐馆的厨房里
圣诞节后紧接着是新年,哈佛大学要放近一个月的寒假。我也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尝尝在美打工的滋味,以加深对美国社会的了解。通过波士顿唐人街的职业介绍所,我很容易地在距波士顿半小时车程的Framinham的一家中餐馆谋到了一份厨房帮手的职业,月薪1 500美元。
厨房共有6人,老大和打杂工是天津人,还有一个台湾人、一个香港人和一个广东人。我从北京来,都是北方人,自然与来自天津的厨房老大孙师傅和打杂工陈师傅亲热了许多。在他们的帮助下,从未有过餐馆工作经历的我,凭着曾下乡插队、当兵打坑道、10年前曾远赴澳大利亚洋插队的吃苦耐劳精神和高智商的机灵劲,很快就胜任了工作。以前在国外,我很少碰见天津人。这一下就有两个天津“侉子”在我身边,自然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天津人天生具有幽默的基因,问他们是怎么来美国的,陈师傅幽默地说,到美国来商务考察的,拿签证时材料上我是有钱的大老板,到美国后就考察到了餐馆的厨房里,成了厨子。一席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进入1990年代后,北方老工业城市天津在经济结构调整方面步履艰难,下岗人员剧增,人们生活质量下降。不知从何时起,天津人把目光瞄向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渠道赴美打工,寻找新的挣钱门路。厨房老大孙师傅来美已有4年了。由于在国内有在一家中外合资饭店当过中餐厨师的经历,所以一直当着餐馆厨房的“领导”,基本上当了老板的半个家。厨房进货、用人、工资待遇他均可以自己做主。打杂工陈师傅虽然来美还不到一年,而且在国内干的还是电工,但他也上手很快,成了厨房的骨干。通过合法渠道来美,然后就“黑”下来,是来自天津的中国非法移民的共同特征。由于这几年美国经济形势好,餐馆使用非法劳工也无多大风险,所以这些人大都有一份辛苦但比较稳定的工作。收入方面,像厨房老大孙师傅每月能挣2 000美元,打杂的陈师傅每月也有1 600美元。
这些天津人在美国“黑”下来以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有二:一是由于无合法身份证件,所以凡是在美国办事需要出示合法身份证件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都是禁区。如无法到银行开立户头,也无法在家里装电话,更无法在美国买车了。所以不少天津人想方设法来搞一个在美国行得通的合法证件。打杂的陈师傅听朋友说在芝加哥非法移民可以多花钱获得参加驾驶执照考试的机会(比正常高5倍的价格,用来贿赂警察),以取得驾照,他就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远赴芝加哥。二是在美期间,他们是无法回国探亲的,必须忍受亲人别离和思乡的痛苦。在我的感觉里,北方人较之南方人有更强烈的故土情结。我接触的在美国的天津人,都没有表示要一辈子呆在美国的。他们的理想方式是,在美国拼命打工挣钱,等有了一定积蓄后,就回国过舒服日子。可以说,由于他们这种思维方式,在美期间,他们几乎就只能等同于一部挣钱机器,生活质量是低的,甚至大大低于他们在国内的水平。凡是能减少的开支都减去了。一年中几乎没有休息日。挣钱,尽快地积蓄起一笔可以拿回去过上幸福生活的资金(如10多万美元),就是他们的唯一目的。
Jim告诉我,为了偷渡来美,他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辗转了四五个国家。在他福建的家乡里,不能到美国闯天下的男人,被认为是没有出息的
2000年3月份,我离回国只剩下一个多月了。为了给自己在美国买的二手车找一个买主,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在美国已呆了9年多的Jim。Jim来自福建,虽然来美已9年多了,但年龄也才28岁。他人长的清瘦而机灵,看上去就感到是有点知识水平的。果不其然,在交谈中他告诉我,他参加过高考,并拿到过福建师大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但他又放弃了,偷渡来到了美国。听后真让我大惑不解。历尽艰辛来美国打黑工,当非法移民真比进入神圣的大学殿堂去求学更有吸引力?但事实就是如此。
Jim的偷渡经历听起来真让人毛骨悚然。他先是花钱让蛇头把他们一群人送到了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然后再进一步辗转到中美洲的一个小国,再想办法进入墨西哥北部地区,最后在一个天高月黑的夜晚,偷越边境从墨西哥北部进入美国的得克萨斯州。再辗转来到纽约,在唐人街待下来,最后跑到了波士顿。这一艰难曲折的偷渡路线,Jim他们花费了半年多时间。看着眼前文静瘦弱的Jim,听着他像在讲别人故事的平静口吻,我是怎么也无法把他与他所叙述的这番“惊天动地”的偷渡经历联系在一起的。Jim后来在美国结了婚,妻子也是偷渡来美的福建同乡。他们一起在美生了一个儿子。由于来美时间较长,他申请的“政治避难”已有了点眉目,看来再坚持几年,就有希望搞到合法身份了。Jim偷渡的经费也是从他已偷渡来美的亲戚处借的,目前他已还清了。但在他租住的房子里,我仍旧看不到他有任何一件像样的财产。Jim告诉我,他每年挣的钱,除了自己一家吃用外,大都借给了他的其他亲戚用来支付偷渡费,继续“前赴后继”地进行偷渡活动。直到现在,他的一个表弟由于乘坐的偷渡船被查获,仍被关押在监狱里,等着像他这样的亲戚去想办法进行救助。
同其他的非法移民不同,Jim对自己的偷渡生涯并不讳莫如深。几次交谈后我们成了好朋友,他也就基本上畅所欲言了。据他所说,偷渡在他福建的家乡已成为一种时尚,要偷渡有蛇头,要经费有人提供。从国外传递回来的基本上都是好消息,以至于在他们那里,不能到美国闯天下的男人,会被认为是最没出息的人。在这样的氛围下,你就可以理解Jim放弃赴福建师大读书,而走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偷渡路的必然性了。在波士顿,我真见过连中国字也识不了几个的文盲竟然也偷渡来到了美国。相对于在美国起码900至1 000美元一个月的收入,这个目不识丁的福建农妇在美国一个月的劳动收入,折算成人民币的话,几乎是她在大陆一年也挣不到的钱。这就是偷渡潮一波又一波利益驱动的根源。可以说,偷渡是以一种非法的、残酷的方式,来实现着全球范围内的劳动力资源的合理配置。因为很明显,偷渡客作为一种廉价的劳动力,已为美国的经济发展做出了人所共知的贡献。
为了更多的了解美国,我驾车跑遍了美国中南部的几十个州,在所到之处的几乎所有中餐馆里,我都碰到了清一色的福建人,姑娘或小伙。他们都很年轻,有的甚至只有十六七岁。望着这十分熟悉的黄种人面孔,听着他们讲得闽腔普通话,我心里在想,这一定又是一个(几个)偷渡来美的中国人。看来,要想刹住这种非法人口贩运,关键要发展好我们自己。
Jim最终买走了我的车。他拿到驾照刚一个月,不想买辆新车去冒险。先买辆旧车练练手,等熟练以后,再买新的。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走,我真不知对这些在美国的中国非法移民说些什么。我反对他们这种违法的做法,但对他们这种为追求幸福生活而义无反顾、甘冒风险的执著精神,我却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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