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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魔山》看托马斯·曼对保守主义的回应

时间:2023-09-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由《魔山》看托马斯·曼对保守主义的回应[1]谷裕托马斯·曼从1913年开始创作《魔山》,历时十余年,于1924年完成出版。有观点认为,《魔山》显示了托马斯·曼由审美主义、保守主义向民主、共和的转变。[2]无论如何,《魔山》隐含的保守思想与20世纪初的保守主义相互应和。无怪乎托马斯·曼被归为保守主义者之列。[7]《魔山》对赛特布里尼的塑造,体现了托马斯·曼对“文明”的态度——可以概括为既同情又鄙视,既不以为然又挥之不去。

由《魔山》看托马斯·曼对保守主义的回应[1]

谷 裕

托马斯·曼(1875—1955)从1913年开始创作《魔山》,历时十余年,于1924年完成出版。期间,德国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德意志帝国之“魏玛共和国”成立。作为一部时代小说,《魔山》以宏大篇幅,讲述了主人公从1907年到1914年7年间的“精神历险”,同时记录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轨迹。有观点认为,《魔山》显示了托马斯·曼由审美主义、保守主义向民主、共和的转变。同时有人怀疑,这种转变未必表里如一。[2]无论如何,《魔山》隐含的保守思想与20世纪初的保守主义相互应和。无怪乎托马斯·曼被归为保守主义者之列。[3]而曼通过文学叙事,不仅以其特有的幽默反讽,直观、形象地展示了保守思想的诸形态,而且充分演绎了它的错综复杂。

《魔山》整体上采取了正题—反题—合题的叙事策略。正题是西方文明,反题是上帝之国和东方蒙昧,合题是德国式的人道。这一基本思想构架首先表现在小说寓意式的人物设计和布局。小说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出身于北德规矩的市民家庭,是典型的“德国的汉斯”。另三位主要人物分别是西方文明、东方蒙昧和上帝之国的化身:赛特布里尼、肖夏夫人和纳夫塔。小说一一展示了三者的形态,彼此间的对峙,并通过反讽对之进行扬弃。

托马斯·曼

赛特布里尼是一位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他三四十岁,穿着寒酸,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灰粗呢上衣、浅格裤,酷似街头摇风琴卖艺的小丑或乞丐。他一出场便以教育者自居,滔滔不绝向汉斯灌输启蒙和进步思想。除了意大利式夸张的手势、表情,赛特布里尼的标志性动作是开灯,每每“啪”的一按开关,把在日落黄昏中做春梦的汉斯暴露于光明之下,羞得汉斯满面通红。[4]据考证,该人物汇聚了意大利人文主义者萨塔纳、民族解放运动领袖马志尼、(同名)英雄赛特布里尼、左翼作家兼诺贝尔奖获得者卡杜齐以及托马斯·曼的哥哥亨利希·曼等人的特征。赛特布里尼是欧洲人文—启蒙思想的代言人,理性、文明、进步、共和、民主、议会制的倡导者。他坚决反对一切非理性和蒙昧的东西,鄙视一切情绪和情感。在《魔山》中,他被称为“文明文人”(Zivilisationsliterat)。

在托马斯·曼的语汇里,“文明”特指与“文化”相对立的英法现代文明。它一方面包括英国以物质主义、功利主义为基础的现代资本主义,另一方面包括法国大革命以后的共和、议会、民主政体。而这两者之间存在紧密联系:政治是公共事务,有党派之分,陷入党派之分就等于落入功利主义的窠臼。曼在1914年9月撰写的《战争中的思考》中指出:“文明和文化是对立的”[5]。那么“文化”对应什么呢?德国和艺术属于文化范畴。艺术是独立自由和无功利的。至于德国,曼在《一个不问政治者的观察》(1918)中称,德国因之内在、深沉的特征属于文化范畴。可见,在托马斯·曼的理解中,“文明”对应外在而肤浅的西方文明,“文化”对应内在而深沉的德国和自由无功利的艺术。其次,与“文人”对应的是“诗人”(Dichter)。[6]文人即是文明的代言人,是政治主张的喉舌。诗人是内在、深沉、无党派的“思想家”(Denker),属于文化范畴。在托马斯·曼看来,文人和文明同出一辙,“是堆砌和同义反复”。[7]

《魔山》对赛特布里尼的塑造,体现了托马斯·曼对“文明”的态度——可以概括为既同情又鄙视,既不以为然又挥之不去。赛特布里尼从头至尾被塑造为一位漫画式人物,他自以为是,好为人师,滑稽而不自知。他令人鄙视,却不具危险性。与其言辞闪烁的宏论相比,赛特布里尼的形象枯燥而寒酸,令人联想到兜售肤浅、贫乏技艺的街头艺人。小说对该人物的反讽显而易见。首先,这位理性和进步的倡导者宣而不作,表里不一。他宣传工作伦理,自己却因“并不严重却十分顽固”的病灶,经年盘桓于山上,无法出席进步组织的国际联盟会议。对此他称自己身上“动物的部分阻挡了他为理性服务”(第372页)。而他惟一“为理性服务”的行动——撰写《痛苦社会学百科全书》中“人的痛苦”词条,也仅留于口头宣称。一战炮火打响后,他虽然自称共和派人士、和平主义者,却决意下山,为祖国意大利而战,其世界主义者姿态甘拜于民族爱国情绪的下风。

在托马斯·曼创作《魔山》的同时,斯宾格勒撰写了《西方的没落》(1918)。两者以不同方式,表达了对欧洲前景的担忧,并试图为欧洲寻找出路。曼在《魔山》中,同时设计了一条东方道路,其化身是小说的女主人公——肖夏夫人。这位有着斯拉夫名和法国姓的克劳迪娅·肖夏来自俄罗斯,确切地说是地处欧亚交界、高加索山以北的中亚地区。法国姓氏和就餐于“优雅的俄国人餐桌”使其与欧洲文明有契合之处,也是她对“德国的汉斯”构成吸引的前提。而对汉斯产生诱惑的,恰好是她不同于德国市民的品质:随意、懒散、神秘。肖夏夫人长着宽颧骨和吉尔吉斯人的细眼睛,喜欢啃手指,坐相懒散,看人肆无忌惮,走路像猫一样躬身拖步、悄然无声。汉斯对肖夏的痴迷,自始至终受爱欲驱使,是德国汉斯本能的渴求。

可以想见,在《魔山》的框架中,肖夏的出场势必引发东西方不同文化形态的对峙。肖夏和赛特布里尼对峙的焦点,在于对“自由”和“人道”的不同理解。肖夏所谓的自由,是“俄罗斯式的个体自由”,它针对德国式个体对国家的服从、个体对市民秩序的服从。[8]赛特布里尼认为,这种自由是非理性的体现,无异于个体的放纵,它注定引发混乱和无序。赛特布里尼的自由指议会制和民主以及反对压迫的政治自由。维护个体自由显然与政治行动以及反对压迫的解放斗争相去甚远,是静止和不作为的。至于人道,肖夏拖着俄罗斯式的重音说出的“人—道”(maehnschlich),不同于赛特布里尼浮浅、片面、惟理性是尊因而夸夸其谈的人道。它融入了非理性和晦暗的一面,带有斯拉夫式的虔诚和神秘,因而复杂且深厚。如此人道,曾经是同时代知识分子共同寻找的另一种可能性——介于东西之间的第三条道路。[9]

小说前5章在前台上演的是赛特布里尼的百般警告和阻挠,在后台进行的是一场围绕爱欲展开的意识与潜意识、意志与表象的角逐。而主人公充满爱欲的迷恋,同时也意味着本能的意识形态的选择。对赛特布里尼来说,肖夏“鞑靼人的脸型”“荒原狼的眼睛”和懒散的举止,就是亚洲蛮族的象征;东方是野蛮、混乱、非理性和无序之地;肖夏代表了与西方原则、欧洲原则相对立的东方原则、亚洲原则。西方原则可以概括为理性、文明、批判精神和改造世界的行动,东方原则反之,可以概括为非理性、野蛮、混乱、静止和不作为。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单方面以肖夏为敌,极力劝诫汉斯远离诱惑。出于对赛特布里尼说教的反感,主人公“做梦都在讨厌他”,对其劝诫更是阳奉阴违。正如他对肖夏表白道:“什么共和、人的进步都无所谓,因为我爱你。”(第519页)

在肖夏这个人物身上,除体现主人公与东方原则本能的亲和,还杂糅了存在意义上的爱欲。她进而通过爱欲,进入了托马斯·曼的艺术和审美界域。在托马斯·曼的术语中,爱欲属于无功利的艺术范畴,亦即属于与文明相对的文化范畴。曼曾根据《魔山》和《死在威尼斯》(1911/1912)的创作经验,撰写《论婚姻》(1925)阐述自己的爱欲观,认为爱欲是“与价值无关的对人的肯定”[10]。爱欲超越价值判断,达到自由的审美境界。在托马斯·曼的两组对应概念中,一方是恪守市民价值的婚姻、生活、伦理道德、功利务实,另一方是超越价值判断的同性恋、死亡、艺术审美、非功利;一方是责任义务,另一方是放纵无节制。[11]肖夏显然对应后一列术语。她身体的双性特征唤起了汉斯往日的同性恋情结;她的婚姻因没有子嗣而是非功利的,她游走于各疗养院,疾病赋予她随时离开家庭和家乡的自由。在狂欢节赋予的自由和无序中,汉斯终于如醉如梦地诉说:“你是我从来就一直爱着的那个你,你是我生命的那个你,是我的梦,我的命运,我的要求,我的渴望。”(第518—519页)

爱欲在这里获得了本体意义。在魔山象征死亡的界域中,只有爱欲附着着生命;与枯燥而苍白的理性相比,在对抗物质文明和功利主义的意义上,爱欲和审美一样,带来超越价值的自由,具有了救赎功能。然而在《魔山》后半部,当主人公在“雪”中彻底反思了人道之后,开始与肖夏拉开距离,对她由亲昵的“你”改称敬而远之的“您”。肖夏也永远离开魔山,象征主人公摆脱了爱欲、审美主义以及东方原则的诱惑。

《魔山》探讨的第三条道路是“上帝之国”,其代言人是犹太人、耶稣会士纳夫塔。他是《魔山》中身份最为奇特、意象最为复杂的人物。纳夫塔矮小孱弱,形容丑陋,浑身透露着“犀利”:鹰钩鼻子,薄嘴唇,厚镜片,沉默中都蕴含着惊人之语。纳夫塔出生在俄奥边境的小镇,父亲是屠夫兼所赫特——糅合神圣与暴力的职业。他后来辗转改宗,为天主教耶稣会收留,却因“一个湿润点”未能完成神学学业晋铎神父。与赛特布里尼平民式的寒酸相比,纳夫塔穿着讲究,举止优雅,一副精英和贵族气派。他房间中布置着巴洛克家具和红色绸缎,同时摆放哥特式耶稣受难像,雍容华贵伴随着深刻的虔诚和对苦难的认知。

纳夫塔的思想异常敏锐、犀利,弱小的身体蕴含着精神的暴力。纳夫塔名“Leo”(列奥),是希伯来语“Leib”(狮子)的德译。而“Leib”又是德语“身体”的意思。这个文字游戏暗示纳夫塔身体虚弱但思想凶悍。据考,托马斯·曼塑造纳夫塔时借用卢卡契为原型,该人物因此具有卢卡契式的“纯净思想”和“高贵智识”,[12]体现了“犹太人天然对精神的爱”[13]。托马斯·曼本计划把纳夫塔设计为一位新教牧师,直到1921年才将其身份改为犹太人和天主教修士。毫无疑问,在《魔山》的精神历险、世界观的交汇中,基督教是不可缺少的、与人文思想制衡的维度。但托马斯·曼最终选择了保守的天主教,选择了捍卫保守堡垒——天主教会——的耶稣会士。改宗后的纳夫塔,思想中增加了犹太元素、中世纪和巴洛克的历史维度,比之产生于近代人文主义的新教,与现代西方文明形成更为鲜明的反差。

与言必称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启蒙和解放战争的赛特布里尼相比,纳夫塔生活在他自己营造的中世纪和天主教氛围里面。他思想错综复杂,但不无线索可循:首先,他的思想基础是信仰。这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共同赋予他的思维方式。纳夫塔认为,不存在纯粹的认识,而是“我信故我认识”。信仰是认识的器官,智识是第二位的(第599页)。出于信仰的缘故,他极力为捍卫信仰的机构——宗教裁判所——辩护。同样出于信仰的缘故,他极力宣扬“上帝之国”。纳夫塔描述的“上帝之国”,其形态等同于诺瓦利斯在《基督教或者欧洲》(1799/1826)中描述的中世纪的欧洲。中世纪的欧洲依靠精神和灵性统一在一起,在教权下团结成属灵的整体。彼时的欧洲没有民族国家之分,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民。这是19世纪以来基督教保守主义的共同理想。

其次,纳夫塔的思想进路,是以基督教理想对抗现代国家暴力以及现代工商业。现代民族国家虽然摆脱教权获得独立,但事实上却以专制和国家暴力限制人的自由(第602页)。在城市中,追求经济利益导致伦理严重退化,现代贸易和商业投机带来新的恐怖。在“金钱和贸易的魔鬼统治”下(第610—611页),根本没有自由可言。鉴于这种双重的不自由,纳夫塔坚决主张重新建立上帝之国。在这个意义上,他提出“神圣的恐怖”(heiliger Terror)(第606—607页),意思是以“神圣的恐怖”对抗国家暴力和金钱的魔鬼统治。

同样针对国家暴力和现代大工业,纳夫塔从天主教的大公性和教阶制度出发,推导出“有等级的世界主义”。“世界主义”对应大公性和普世性,“有等级”对应教会的教阶制度。他反对现代的工业化、集约化,希望回到中世纪以农业和手工业为主的理想状态。在这个意义上,他支持无产阶级革命(第608页)。此外,纳夫塔从原始基督教社会主义推导出共产主义思想。这一点他继承了19世纪流行的观念,认为共产主义运动源于原始基督教。可见,纳夫塔的思想看似驳杂甚至自相矛盾,但其主线是重归信仰和基督教理想。

很显然,纳夫塔的政治保守倾向、反对现代文明和金钱统治的主张、反市侩的精英气质,代表了托马斯·曼一战结束前的思想。小说对于纳夫塔的态度因此十分纠结,确切地说,是游移在表面上的否定与隐微的认同之间。表面上,托马斯·曼一再声称纳夫塔“丑陋”,并最终让他在与赛特布里尼的决斗中,举枪自决。但另一方面,纳夫塔不仅为主人公“开启了全新视野”,使他“认识了一个全然不知的世界”(第618页),而且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文明的弊端。小说主人公不得不承认,在赛特布里尼与纳夫塔的辩论中,后者“几乎总是对的”(第719页)。值得注意的是,纳夫塔的观念中同时掺有非基督教思想: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尼采式的犀利批判、瓦格纳音乐中的原始和晦暗。凡此同样表露出托马斯·曼对该人物的认同倾向。因为托马斯·曼的审美观实际上从未摆脱过此三者的影响:叔本华奠定了曼的基本思想,尼采赋予他批判的精神,瓦格纳提供了艺术的手段。[14]

但无论如何,作者还是让上帝之国的倡导者,以其自己宣扬的英雄主义、暴力方式殉道,并从此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至此,小说完成了对三种意识形态和世界观的再现和反讽。在铺张的辩论和反讽的盛宴之后,托马斯·曼设计了独特的、标题为“雪”的一节,抛出了自己的合题。在洁白纯净的雪的世界,主人公认识到:“人应当为着善和爱的缘故,不让死亡在思想中占得统治地位。”(第748页)[15]这是一次扬弃死亡的宣称,扬弃死亡意味着扬弃所有属于死亡范畴的东西:无序、混乱以及超越价值的审美主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主人公的意识中第一次出现“善和爱”的字样,令人毫无歧义地联想到基督教真正的本质。不仅如此,在纯净的雪的世界,主人公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他“没有资格偷窥的”圣母圣婴图,是他心目中“形式虔诚”、“光明友善”的神圣人道的象征(第743页)。神圣和人道汇合一处,神圣使人道不再流于赛特布里尼式的平庸,人道使伪神圣逾越了纳夫塔式“善与恶的杂烩”,趋于善与爱的境界。主人公反思了在魔山的全部精神历险后,得到启示:人是对立两极的主宰;对立两极的中心是“神之人(homo dei)的位置”(第748页)。通过爱,托马斯·曼的人道融会在“神之人”,即基督教和人道主义的合题中。

这段雪中反思作于1920年代初期,被认为是托马斯·曼思想转变的记录。然而,爱和人道的宣称在《魔山》的叙事中显得非常突兀,因为它有悖小说叙事、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也就是说,按照小说内在逻辑,主人公仍然没有摆脱死亡的诱惑,没有放弃对死亡的“敬畏”和“忠诚”。但与此同时,在爱和人道的观照下,死亡的意义却发生了变化,从回避价值判断的审美转而与复活和新生、与宇宙秩序联系在一起。主人公在反思后认识到要克服死亡,却不知如何获得新生。他开始陷入深度麻木。那是“没有烦恼”但也“没有希望”的生命,因此仍然是“死亡的生命”(第951页)。此时,那个不和谐的强音再次响起:当主人公夜晚独坐在“音乐棺椁”(留声机)旁时,心中萌发出一个“新”词——爱。他甚至觉得自己值得为心中的爱和希望去死(第990页)。在爱的观照下,死亡、受难和复活联系在一起。因为在基督教的理解中,死亡是新生的前提,对生命的所有认识,都围绕基督受难和死亡的奥迹展开。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死亡的“教育原则”便是“通过对死亡的爱,引向对生命和人的爱”(第903页)。同时,对于位于“对立两极中心”的“神之人”,经历死亡的人道才是真正“人性的”,因为宇宙是阴暗与光明、秩序与混乱的统一体,人不仅通过生,而且还要通过对死亡的体验,才可以使自己的小宇宙融入大宇宙。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看到《魔山》结尾处的纠结,一方面,小说的心理逻辑和审美诉求,似乎从内部中空了人道思想;另一方面,它又不断奏出爱和人道的强音,摆出一副宣称的姿态。这充分暴露了作者的审美冲动与人道关怀之间的张力。正是这种克服审美冲动的执着宣称,显示出作者捍卫人道的努力。托马斯·曼后来在《约瑟夫和他的兄弟们》(1942)中,继续深化其基督教与人道主义合题的思想。他意识到约瑟夫的原型就是汉斯·卡斯托普,并再次抛出“神之人”的概念,认为汉斯“实际上是神之人,是人带着他的宗教问题,问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他的本质和目标,他在宇宙中的位置,他存在的秘密,以及他永远解不开的人道之谜”[16]。德国的汉斯找寻的人道既是“理智点!”的警告,又包含“存在的秘密”,它尤其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对人道的认识与对神的认识一样是全方位的和无限的,在这个意义上,人道具有神性和宗教性。

托马斯·曼的宣称还包括,他的人道思想源自18世纪末的古典人道主义,是德国式的。这尤其表现在,他执着地认为《魔山》是一部“修养小说”(Bildungsroman)。“修养”(Bildung)体现了歌德时代所有对人的认识,它意味着人要开启天性,接收外在教育,达到尽善尽美的状态。因“Bildung”源自“人是神的肖像”之说,因此尽善尽美背后隐含着神之人的境界。托马斯·曼曾经在不同场合称《魔山》是修养小说。他也是20世纪以来有意识遵循修养小说传统的作家。然而,与歌德和19世纪的经典修养小说相比,《魔山》在内容及形式上都与之相去甚远。托马斯·曼对修养小说的宣称,首先基于他对“德国式”的偏好。他毫不隐讳地说,修养小说是“原原本本的典型的德国式的”[17]。自威廉·狄尔泰1906年对修养小说下了定义,[18]在一战前的民族情绪中,修养小说便与古典文学一道成为德国思想、精神和文化的代名词。小说中个体对人格完善的追求被升华为德国民族的追求,内在性被提炼出来对抗西方文明的肤浅。托马斯·曼显然是在这种语境中强调其德国特质,而他针对的是英、法带有社会批判性质的、政治的小说:小说只要带有社会批判性质,就是政治的,不是德国式的。[19]

可见,修养小说表面涉及《魔山》的文体形式,背后仍然是“文明”和“文化”的问题。但是一战后,曼关心更多的是修养小说携带的歌德时代的人道思想。1921年,也就是在《魔山》创作的后期,即“雪”一节创作的前后,曼以人道主义为题,作了《歌德与托尔斯泰》的报告,称《魔山》与他谈的人道思想存在“纯粹”而“完整”的对应关系。[20]对于托马斯·曼的人道与保守主义的关系,以下这段话是一个很好的概括:

我要忠实于自己的原则和信念,作为作家(Dichter)去支持我认为人性中那普遍的尽善尽美的东西。在需要时,不遗余力地对抗所有诸如自由、平等等不真实、混乱和令人目眩的概念,对抗所有蛊惑者的政治宗教目的。他们企图以无政府、反抗和暴力方式,推翻市民秩序,实现新的西法兰克王国;或者,(违背某些善意的民主人士的意图)对抗导向此类行为的原则、理性判断、宣言或联盟。毫无疑问,我会让每一位真正热爱德国的爱国者、民众的朋友和世界公民,站在我这边,并且保留住他们。[21]

托马斯·曼在《反讽与绝对主义》的结尾不动声色地引用了维兰德(1733—1813)对法国大革命的评论。这段话贴切地说出了托马斯·曼自己想说的话。他把自己视为维兰德同时代的“作家”,亦即前文所言的“诗人”。维兰德针对法国大革命面对德国人讲的话,同样适用于20世纪初的德国。作为开明君主制的捍卫者,维兰德的保守表现在他“不遗余力地”对抗所有类似自由、平等等“不真实、混乱和令人眩目的”概念,反对以“无政府、反抗和暴力方式,推翻市民秩序”的行为。为此他不惜“违背某些善意的民主人士的意图”。那么维兰德以降的德国“诗人”坚持和捍卫的“原则和信念”是什么?是“人性中普遍的尽善尽美的东西”——人性中普遍的接近神性的东西。

标榜“不问政治”的托马斯·曼,事实上和维兰德时代的“诗人”一样,有着强烈的先知和布道者的姿态,他将让每一位“真正热爱德国的爱国者、民众的朋友和世界公民”站到自己一边,皈依自己的信念。值得注意的是,托马斯·曼在“真正热爱德国的爱国者”、“民众的朋友”和“世界公民”上加了着重号。在维兰德—歌德时代,真正的爱国者和民众的朋友、世界公民是同义反复,是一回事,还没有被意识形态滥用。托马斯·曼通过回溯维兰德,从客观上消除了德国式的人道引起的歧义,也使他免于陷入纳粹的民族主义。

【注释】

[1]作者系北京大学德语系教授。——编者注

[2]Hermann Kurzke,Thomas Mann.Epoche-Werk-Wirkung,München,1997(3.Aufl.),S.31.

[3]Armin Mohler,Karlheinz Weissmann,Die konservative Revolution in Deutschland 1918 1932.Ein Handbuch,Graz,2005(6Aufl.)。其中把斯宾格勒、托马斯·曼和卡尔·施米特算作早期保守主义者,见S.379f。

[4]Thomas Mann,Der Zauberberg(Grosse kommentierte Frankfurter Ausgabe.Bd.5,1),Frankfurt a.M.2002,S.313.(以下只在引文后括号里给出原文页码。)

[5]Thomas Mann,Essay II 1914 1916(Grosse kommentierte Frankfurter Ausgabe.Bd.15,1),Frankfurt a.M.,2002(以下简称Essay II),S.27.

[6]Hermann Kurzke,Thomas Mann.Epoche-Werk-Wirkung,S.89f.

[7]Thomas Mann,Betrachtung eines Unpolitischen(Grosse kommentierte Frankfurter Ausgabe.Bd.13,1),Frankfurt,2009,S.62;另见Essay II,S.37。

[8]Thomas Mann,Betrachtung eines Unpolitischen,S.475.

[9]Thomas Mann,Der Zauberberg.Kommentar(Grosse kommentierte Frankfurter Ausgabe.Bd.5,2),Frankfurt,2002(以下简称Kommentarband),S.39。

[10]曼在《反讽与绝对主义》中谈论反讽与爱欲的关系时,同样采用过布吕尔在《爱欲在男性社会的角色》中的这个定义。见Essay II,S.617f。

[11]Kommentarband,S.186 187.

[12]Kommentarband,S.95.

[13]Thomas Mann,“Zur juedischen Frage”(1921年发表于《新信使报》),Essay II,S.437。

[14]参见Kurzke,Thomas Mann.Epoche-Werk-Wirkung,S.117。

[15]曼在不同场合不同文章中重复过这一思想,如“我们不应当让死统治我们的头脑、我们的思想”(《生活的儿童》及《阿姆斯特丹讲话》),参见Essay II,S.758 759,761 762。

[16]Thomas Mann,Joseph und seine Brueder(Gesammelte Werke in dreizehn Baenden.Bd.XI),Frankfurt a.M.,1974(2 Aufl.),S.657f.

[17]语出《〈菲利克斯·克鲁尔〉朗诵会开场白》。见Essay II,S.171。

[18]威廉·狄尔泰(1833—1911)1906年出版文学论文集《体验与诗》,在论荷尔德林小说《许佩里翁》一节里,对修养小说进行了言简意赅的阐述。见Wilhelm Dilthey,Das Erlebnis und die Dichtung.Lessing,Goethe,Novalis,Hoelderlin (Ders.:Gesammelte Schriften.Bd.26,以1910年第3版为基础),Göttingen,2005,S.252。狄尔泰曾在1870年《施莱尔马赫传》第一卷中简单提出这个概念。

[19]1916年托马斯·曼在《福斯报》发文《谈成长小说》时再次谈到修养小说。曼对成长小说(Entwicklungsroman)和修养小说没有明确界定,他显然没有兴趣对两者在文体上进行细致的学术划分。见Essay II,S.173 174。

[20]Kommentarband,S.39.

[21]Essay II,S.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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