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剑桥)
说起来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还真是够可怜的。哲学家、作家乔治·路易斯(George Henry Lewes)曾于1847年在当时颇具影响力的《威斯敏斯特评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评论小说《简·爱》,态度相当倨傲,认为勃朗特的写作如果能够少一点离奇夸张的戏剧性会显得更好。此外,他还敦促勃朗特以简·奥斯丁(Jane Austen)为学习榜样,认为后者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阅读她的小说就像自己真正经历了一次生活”。于是勃朗特在致路易斯的几封私人信件中回应了这些问题,表达了自己对奥斯丁的看法。《简·爱》是勃朗特的第一本小说,所以得悉有评论家把自己跟成名作家这样比较一定感觉非常难过。震惊之余,勃朗特写信给路易斯为自己辩护。虽然她肯定对措辞进行了认真的推敲和仔细斟酌,但仍然因此招来奥斯丁粉丝们铺天盖地的批评,这种批评的声音时至今日仍未平复。
勃朗特在信中写道:“我是看了您的评论以后才去读了《傲慢与偏见》,书一到手就开始研究。那么我发现了什么呢?只不过是大众面孔的如实写照,就像一个围着围栏、精心打理的花园,里面的植物界限分明,长满娇嫩的花朵,完全没有生动的人物塑造,没有广阔的乡村景色,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青山,没有美丽的山涧溪流。她笔下的淑女绅士虽然举止优雅,但他们的全部世界都局限在房子里,我应该是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的。”
换言之,勃朗特认为奥斯丁是个相当不错的作家,聪明、精明,但仅此而已。夏洛蒂是在旷野中长大的,身处狂风肆虐的约克郡荒原,头顶是黑暗的天空,严冬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困在室内。她的休闲娱乐方式不是打球、探亲访友、交谈、牌局,而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展开丰富的想象,或者顶着风雨外出散步。奥斯丁则出生在遥远的南方,汉普郡气候温和,生活环境轻松活泼,外出散步遇上短暂的暴雨也会让人惊慌失措。这是两种对比十分鲜明的生活方式,勃朗特完全无法想象奥斯丁的生活,更不用说去理解这种生活。因此,当有人告诉她应该向对方学习的时候,她会有那样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
对勃朗特来说,路易斯批评她的小说情节离奇夸张,这实际上是在说她不懂人情世故,思想狭隘,比不上奥斯丁小姐温文尔雅的克制与控制,难怪她会奋起反击。生活在遥远的北方,她与伦敦那些成熟世故的文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联系,这次“笔仗”之后则毫无悬念地彻底被整个文化界拒之门外。
表面看起来,这两位女作家的个性和写作手法均有天壤之别,所以勃朗特没有花时间阅读奥斯丁的小说也就不算奇怪了。今天,我们将她们两位并列为浪漫古装剧的顶尖人物,将其作品搬上电视屏幕,让她们笔下的人物成为我们周日夜晚怀旧影像大餐的主角。但是,如果追溯到源头,她们实际上是天差地别的两位作家。
勃朗特代表着备经折磨的浪漫主义作家形象,在孤寂的荒原上挥洒着黑暗的激情故事。伴随她和家中兄弟姐妹成长的全都是像拜伦、雪莱、华兹华斯这样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认为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离、孤单寂寞、受人误解,同时认为自然界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才是创作灵感的源泉。为了摆脱城市生活的琐碎与污秽,浪漫主义诗人经常孤身上路,去遥远的乡村寻找大自然最基本的真理与纯洁。勃朗特三姐妹则无须外出远行,因为她们就住在遥远的乡村。对她们所崇拜的那些偶像来说,诗人就是人世间的神祇,他们的想象力具有创造的神力,能够让人超越俗世间的痛苦,进入更加美好的世界。浪漫主义者相信爱和自然一样超然、摄人心魄、永恒不息,虽然不乏痛苦且通常以悲剧收场,不论是没有回报的爱还是环境造成的命运多舛,整个过程总是充满各种艰辛,但是绝不流于庸常。
相比之下,奥斯丁文风克制、温文尔雅、充满睿智、轻松活泼,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典型的奥古斯都时代的作品,延续了英国古典文学的一贯传统。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文明世界。在这里,莉迪亚·贝纳特与危险的维克汉姆私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激情之举,而是尴尬愚蠢的少女怀春行为;亲吻十分罕见,就算有也是两情相悦的温柔,而不是令人不知所措的强烈欲望;坏天气只能带来各种不方便,而不是灵感的来源;女主人公会遭受磨难,但是不会有痛苦的折磨。
难怪勃朗特在读完《爱玛》之后认为奥斯丁的作品平淡无奇、索然无味:“她显然对激情一无所知,甚至不愿意和男友保持亲密的关系。至于情感,她只肯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前提下偶尔态度优雅地赏赐一个问候,好像太过经常和这些人交谈会扰乱她的优雅仪态一样。”这些话说得的确很伤人。当然,鉴于乔治·路易斯总是颇欠考虑地用奥斯丁小姐来对比斥责勃朗特,对她第二本小说《谢利》继续保持原先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而且还不小心在自己的圈子里泄露了柯勒·贝尔是勃朗特的笔名这一秘密,因此勃朗特和他之间的这种私人恩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阅读奥斯丁小说的时候不带任何偏见也是不大可能的。
但是,如果能够抛开成见的话,她或许会发现自己和奥斯丁之间还是不乏相似之处的。首先,与妹妹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及其拜伦式反英雄人物希斯克利夫相比,她的小说并非那种从花岗岩中雕琢出来的浪漫传奇故事。实际上,夏洛蒂曾经批评妹妹的这部小说不成熟且过于粗暴,而这也正是路易斯对她的批评意见。她在《维莱特》中塑造的主人公露西·斯诺是位安静而坚定的姑娘,看上去和奥斯丁在《曼斯菲尔德庄园》里塑造的范妮·普莱斯等人物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有趣的是,《曼斯菲尔德庄园》和《简·爱》的女主人公都是家庭教师,都是受人忽视、怀才不遇的外来者,都在童年时期遭受过残忍的对待。
勃朗特和奥斯丁虽然写作文风和题材迥异,但都是女作家中的佼佼者,均赋予笔下的女性人物睿智的大脑和独立的内心,所写故事均为女性如何在爱情和生活中根据自己的愿望做出独立的选择。曾经有人在评论凯拉·奈特莉主演的影片《傲慢与偏见》(2005年)时表示,主创者在这部电影中将奥斯丁“勃朗特化”了,用现代元素取代了原著中温文尔雅的克制,因此整个故事变得更具戏剧性也更显性感。如果奥斯丁有知的话,她会觉得这是一种生造出来的激情,会将其斥为强加于女性的大男子主义,就像她笔下的维克汉姆强迫伊丽莎白·贝纳特一样。鉴于罗彻斯特大男子主义情绪膨胀的时候勃朗特果断安排简·爱逃走,所以她很有可能会同意奥斯丁的观点。只有当罗彻斯特受伤残疾、行动不便之时,简才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不论是简·奥斯丁还是夏洛蒂·勃朗特,她们都不允许自己的女主人公迁就专横霸道的男人,认为这样的男人必须先被驯服才能接受。因此,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勃朗特或许会发现自己和奥斯丁有很多共同之处,借用她在小说《教师》中的一句话:“世间没有什么比得上姐妹间的情感,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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