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要如何做研究?[1]
各位同学,下午好!本院建院六年以来,第一次开全院研究生大会。大家不要生气,因为在我们学院,不但研究生不开会,本科生也不开会,老师们也少开会——老师们大概是每学期有两次大会,开学一次,学期结束一次。少开会是我的主张,基本想法是,少见面,见面时就比较亲热;大家经常见面,难免不待见,生出种种是非来。但现在想,不开会不见面也有点问题,比如我跟在座许多同学,甚至就不认识。有时候,有的同学在电梯里问我好,我假装也认识他/她,说好好,但其实并不认识他/她——这种情况显然是不好的。
于是我对自己说,今天这个机会一定不能浪费掉,一定要跟大家讲点什么。讲点什么呢?我想就来讲讲研究生如何做研究。
研究生是做研究的,这一点不容讨论。其实按照德国教育家洪堡的说法,连本科大学生也是研究者。大学里都是研究者,更何妨“研究生”了。在座有硕士研究生,有博士研究生,要求方面有差别。按现在的一般做法,人文学科的硕士研究生要完成一个体量不大、甚至较小的课题,大概要写成3万字左右的学位论文;而对博士研究生的要求要高得多,要研究一个中等以上大小的课题,大概要完成一本10万字以上的学位论文。硕士论文通常不要求发表,现在学校硬性规定要每个硕士生发表一篇文章才能毕业,实在是一个不当的、无理的要求,弄得大家只好交钱在一些垃圾杂志上发表多半没有什么意义的垃圾文章,可以说是“谋财害命”之举,也是“浪费资源”(森林资源)。相反,博士论文通常要达到公开出版的水准,我校规定,博士生毕业前必须在A类杂志上发表一篇论文,我认为是比较恰当的规定。博士论文的要求表明,你要把课题做到这样一个份上,就是通过课题站到了研究前沿,以至于别人说到某个领域、某个题域,就会说:噢,谁谁的博士谁谁做过这个题目。到这一步,你就算成功了。
无论是硕士论文还是博士论文,都要求研究生在导师指导下确定一个课题,然后进行专题研究,最后独立地写成一篇规范的论文。这整个过程是研究生阶段最重要的训练,你课程成绩有多好多好都不顶用,关键是课题研究和写作方面的训练。有这个训练和没有这个训练是大不同的,有了这个训练,你就会有独立研究的能力了,毕业后即使不再做研究,也能独立地处理别的事务了。做事的道理是一样的。有的研究生把论文当儿戏,总想着蒙混过关,早早离校,有的还东拼西凑,甚至干脆抄袭人家的。这样做,实在是枉为“研究生”,也对不起这个人生很重要的阶段。
我在上面故意强调了“专题”、“独立”和“规范”,这三项其实已经说出了研究生做研究的基本要求。谁都能听懂的,我就不展开了,但这里要强调一下“规范”,特别是学术道德的“规范”。刚才刘日明教授已经讲了这一点,我还得说说。学术研究这个行业有特别苛严的规范要求,不抄袭只是最低的要求。文章千古事,白纸黑字是赖不掉的。这里我愿意跟大家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女博士已经毕业十几年了,已经当上了某个大学的特聘教授和学科带头人,连她的导师也早已经退休了。她十几年前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十几年后,有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甚至不是这位女博士的专业同行)居然来举报,说这位女博士的这篇论文抄袭了国外某个杂志的某篇文章。这时候我是这家杂志的主编,我得处理这件跟我毫不相干的事呀。这位女博士也算可怜,我们的编辑打电话过去,她当下就哭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干过的不良勾当,居然现在被揭发出来了。同学们,喏,这就是文字和文章!
我们做研究也是一个熟悉规范的过程。这事本来用不着专门教导,引文要怎么做,注释要怎么做,参考文献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读着自然就会了。但现在学风日衰,学术不端行为常有发生,我们不得不来强调一下,以便同学们加强这方面的自觉意识。
到此为止,我们实际上还没有真正说到今天的主题:研究生要如何做研究?不过这个主题也不好说,我这里只想提几点建议,仅供大家参考。
首先我想说的一点是,各位要理解人文学科的整体处境和使命。人文科学在德语中也叫“精神科学”,显然是指关照人类精神生活的学问。我们国人的理解通常就是文史哲,但在欧洲,一般是哲学、历史和神学放在一起,构成“精神科学学院”,也就是我们的人文学院。这个我们不去管它。大家知道现在人文科学的日子不过好,原因其实只有一个,是受到科技(以及工商业)的不断挤压。一是方法上的挤压,现代人文科学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独立的方法,若没有方法上的独立性,那么人文科学的存在就会出问题,恐怕连合法性也成了问题。二是利益上的挤压,人文科学因为离商业较远,或者说没有直接的商业和利益诉求,所以被认为是“冷门专业”。这一点以中国为最,长期以来都是理工专业的人士在管理这个国家和社会。不过,目前看起来也正在发生变化,最近的一个报道是:这次中共十八大新产生的中央委员会,九成中央委员是文科出身的。我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为什么?偏重商业的社会风气导致对人文科学价值的低估,但实际上文科出身的人士有明显的优势,在眼界、格局、思路和方法等方面都要胜于技术类专业人士。我们待在同济这个以工科为重的学校里,最痛苦的一点就是管理层的大部分同志是强势工科专业出身的,这些同志未必不好,相反往往是好同志,但多数眼界和格局偏小,只知道实用和商业的逻辑而不知道人类知识和文化的大局。像哲学、文学这样的学科,经常在我们这儿被认为是无用之学;各位想想,说人文(精神)科学没用,意思不就无异于说:人类精神是没用的,我们人跟猪一样?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技术商业对于人文科学的挤压也是对人性的压迫;而人文科学的顽强存在本身也是一个象征,标志人类精神尚存,表明人类毕竟还有跟猪不一样的地方。就此而言,我们在,我们在这儿,就是一个伟大的事件。
其次,我想建议同学们,要了解本学科的总体形势,要有全局的学科意识;进而还要突破学科的边界,形成跨学科的意识。各位都在二级学科上读研究生,但是一定要有一级学科意识。比如现在做中国哲学的,如果不研究外国哲学,我认为就比较可怕了,因为现代汉语哲学本身是具有翻译性质的;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做外国哲学研究而不了解我们母语的思想文化传统,那是不可能做成功的,因为我们的经验和感受都是由母语和母语文化来烙印和支撑的。我甚至觉得要突破一级学科或门类的限制,比如现在做哲学,如果没有艺术、文学的背景,肯定是不成的;而现在做文学,如果没有理论,没有哲学,那肯定是瞎胡闹,顶多制造一些读后感、观后感之类的轻佻东西,而讲不出文学的真正道理。我特别愿意建议我们哲学专业的研究生多接触些艺术和文学,我们的感性是由文学艺术来塑造的,而没有感受力的人是不可能把哲学落到实处的。经常见到这样的同学,把康德、黑格尔搞得蛮熟,弄得比康德还康德,比黑格尔还黑格尔,你让他/她谈谈康德、黑格尔,他/她会搬出一套概念系统,把你搞得云里雾里,还是不知所云。为何如此?我认为主要是没有自身自主的感受力,不知道把抽象的说理化为生动的生命经验,更不知道理解某种哲学、某种学说的动因。
最后我想说的是人文学术研究的未来意识。人文科学本质上是指向未来的,是指向可能性的。可能性高于现实性,这不仅是一个古典诗学的命题,也是一个现代哲学的命题。原因是,人是一种向未来开放的动物,是一种以 Existenz(实存/出位)为重的存在,对未来的筹划在人的世界筹划和精神生活中占据着核心地位。因此,人文科学的研究要有未来意识,哪怕是思想史、文学史的研究,若不以未来关怀为指向和动力,就将失去研究的基本意义。各位知道同济校长裴钢教授现在力推“可持续发展大学”的理念,我在具体的做法上对此持一定的保留态度,比如学校非要我们搞一个“可持续发展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之类的机构,我认为就有点夸张了。但在基本理念上,我是同意裴校长的想法的,就是大学要体现一种指向未来的思想使命,而不是把大学搞成一个商业机构。
据说再有十几天就是“世界末日”了,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反正有人已经在造“诺亚方舟”了。这个且不去管它。如果我们设想,所谓“世界末日”之后我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在座各位还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那么,我们仍旧面临着“世界末日”般的问题,就是如何应对由技术工业带来的人类生存危机以及同样由技术文明造成的人类精神生活的重大变局,一是类的前途,二是个体的安身立命,这些都是我们人文科学研究者的关怀所在。
【注释】
[1]2012年12月4日下午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全体研究生大会上的讲话。2012年12月6日记于井冈山大学学术交流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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