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帝一后形式的打破
除了皇帝,太庙还供奉皇后的神主,通常都是采取一帝一后的形式,即便册立过的皇后不止一人。自汉代以来,一直就是如此。[194]然而,到了唐宋时期尤其是北宋,这种模式被打破,一室之中往往有数个皇后的神主。下面,我们来探讨这一历史现象是如何发生和演化的。
在唐代的太庙中,只有睿宗一室采取一帝二后的形式。文明元年(684),睿宗初次即位,立刘氏为皇后,睿宗逊位后,刘氏降为妃,窦氏成为德妃,玄宗为窦氏所生。长寿年间(692—693),刘氏和窦氏被武后杀害。景云元年(710),睿宗再次登基,分别追谥刘氏和窦氏为肃明皇后和昭成皇后。开元四年(716)睿宗去世后,“玄宗奉昭成皇后祔睿宗室,又欲肃明皇后并升焉”。[195]玄宗当然更希望生母单独配祔睿宗,并升肃明的想法恐怕只是为了避免臣下的反对。在决策过程中,太常博士陈贞节等人的意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礼,宗庙父昭子穆,皆有配座,每室一帝一后,礼之正仪。自夏、殷而来,无易兹典。伏惟昭成皇后,有太姒之德,已配食于睿宗;则肃明皇后,无启母之尊,自应别立一庙。谨按《周礼》云“奏夷则,歌小吕,以享先妣”者,姜嫄是也。姜嫄是帝喾之妃,后稷之母,特为立庙,名曰宫。又《礼论》云,晋伏系之议云:“晋简文郑宣后既不配食,乃筑宫于外,岁时就庙享祭而已。”今肃明皇后无祔配之位,请同姜嫄、宣后,别庙而处,四时享祭如旧仪。[196]
太姒是周文王之妻、周武王之母,启母即夏启之母。陈贞节等人坚持一帝一后的形式,同时又将诞育了玄宗的昭成比作启母和太姒,主张只升祔昭成。虽然他们声称,肃明的神主供奉于别庙,是借鉴了姜嫄和郑宣后的成例,其实三者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在古人的观念中,姜嫄是后稷的母亲,尽管郑玄和王肃对西周太庙的构成各有一套说法,但都是以后稷为太祖的,帝喾本就在太庙之外,姜嫄庙自然是另立的。郑宣后是简文帝司马昱之母,晋元帝司马睿在世时,她的身份一直是夫人,太元十九年(394),简文帝之子孝武帝司马曜追册郑氏为简文太后,立其庙于太庙路西。[197]元帝的正妻是虞皇后,与元帝一起祔庙。继承元帝皇位的是他的儿子明帝,明帝的生母王氏也没有进入太庙。在姜嫄、郑宣后和肃明皇后之间,除了在太庙之外另立庙,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共同点。郑宣后和明帝生母王氏的例子反而说明,能否进入太庙不取决于其与后代皇帝的母子关系,正后身份才是关键。陈贞节等人陈述的理由虽然牵强,但是迎合了玄宗的真实想法,因而得到了批准。肃明被排除在太庙之外,供奉于仪坤庙。
当朝皇帝的生母压倒前朝皇帝的正后而配祔太庙,是颇不寻常的事情。宋代礼官吕公著认为:“唐开元四年,以昭成皇后升祔睿宗庙,遂为失礼之首。”[198]元代史家胡三省对此也有批评:“肃明皇后,睿宗之元妃也。昭成后,次妃也,以生帝升祔睿宗,而肃明后祀于别庙,非礼也。”[199]这一举措既是出自玄宗对生母的情感,他跟母族的关系也起了一定作用。幼年丧母后,玄宗主要由母家亲属抚养长大,他当上皇帝后,对母族多有回馈,包括后来通过丧服制度的改革提高母族亲属的地位。[200]与母亲和母族的情感纽带,使玄宗选择了昭成配享睿宗。此举开启了生前不具有皇后身份的后世皇帝生母配祔太庙的序幕,在晚唐和北宋,不管太庙庙室中是一帝一后还是一帝数后,这类皇后的神主大都居于其中。
开元二十年(732)颁布的《开元礼》吸收了开元四年的变化,昭成配祔于睿宗室,[201]肃明依然留祀于仪坤庙(《开元礼》称之为肃明皇后庙)。[202]次年,唐玄宗下令,肃明的神主也祔于太庙,并废除了仪坤庙。这很有可能是玄宗受到了朝中压力的结果,尽管史书没有记载此事的前因后果。睿宗一室出现了一帝二后的现象,礼制传统与皇帝的个人意志以这种形式达成了妥协,太庙庙室中一帝一后的传统因此被打破。玄宗时期在国家礼仪上有很多创新,吴丽娱指出,从太宗朝开始,唐代君臣在礼制上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开元礼》的编撰更是不拘泥于古礼的原则,肯定唐朝自身的制度创造,以现实需要和皇帝意志为依归。[203]太庙庙室中一帝二后形式的出现,正是这股思想浪潮的一部分,并且成为宋代推行一帝数后制度的历史依据。
晚唐的太庙配祔有些特殊,既基本上坚持了一帝一后的形式,[204]升祔太庙的几乎又都是非正后的皇帝生母。晚唐的皇帝经常不立皇后,马端临指出:“唐自肃宗张后之后,未尝有正位长秋者。史所载皇后,皆追赠其太后,则皆所生子为帝而奉上尊号者也。”[205]这就助长了母以子贵的现象,最终祔庙的皇后大多是继任皇帝的生母。例如,张皇后虽由肃宗册立,却因为卷入肃代之际的帝位之争而遇害,代宗即位后,将生母吴氏尊为章敬皇后,并祔于肃宗室。德宗追尊在安史之乱中失踪的生母沈氏为太后,其长孙宪宗登基后,册谥沈氏为睿真皇后,并将其祔于代宗室。
唐后期的帝位继承并不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和叔继侄位的现象不时发生,这就使围绕皇后祔庙而展开的斗争格外激烈。敬宗、文宗和武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他们的生母中,只能有一位与穆宗同祔太庙。敬宗之母王氏和文宗之母萧氏都是穆宗的妃子,敬宗和文宗即位后,分别被尊为皇太后。敬宗和文宗在位期间,王氏和萧氏尚在人世,[206]无法升祔太庙。她们去世后,只能屈居别庙。而武宗即位前,其生母韦氏就已经去世,因此得以祔于穆宗室。开成五年(840),武宗即位,追谥韦氏曰宣懿太后,会昌元年(841),宣懿祔庙。[207]敬宗和文宗皆已不在,所以韦氏祔庙没有遭到什么反对意见。即使这样,因为王氏和萧氏尚未离世,武宗还是在制书中借太皇太后郭氏之口显示此举的正当性:
天子之孝,莫大于丕承;人伦之义,莫重于嗣续。穆宗睿圣文惠孝皇帝厌代已久,星霜屡迁。祢宫旷合食之礼,惟帝深濡露之感。宣懿皇太后长庆之际,德冠后宫,夙表沙麓之祥,实茂河洲之范。先朝恩礼之重,中壶莫偕。况诞我嗣君,缵承昌运,已协华于先帝,方延祚于后昆。思广诒谋,庶弘博爱;爰遵旧典,以慰孝思。当以宣懿皇太后祔太庙穆宗睿圣文惠孝皇帝室。率是彝训,其敬承之。[208]
这说明武宗对朝野的反应不无疑虑,起草制书的李德裕说得很明白:“前者附钦义、承庆口奏,假以太皇太后之意,即于礼至顺,人无异词。制中云:‘近因庆诞太皇太后,追感先帝久旷配食之礼,便及先太后母德慈仁,合配先圣。’陛下秪承圣旨,诏臣下行之,于礼无违,可为后代之法。若舍此商量,便须出于圣意降敕。情礼至重,实难措词。”[209]皇后祔庙的敏感性在这里体现得相当明显。
与韦氏祔庙相比,敬宗、文宗和武宗时期的太皇太后——穆宗之母郭氏本人祔庙就不那么顺利了。郭氏是郭子仪的孙女,元和元年(806),立为贵妃。穆宗即位后,册郭氏为皇太后。大中二年(848),郭氏去世,[210]但是一直到咸通六年(865),其神主才祔于宪宗之室,[211]可以想见,郭氏祔庙遭遇了很大的阻力。《新唐书·懿安郭皇后传》:
太常官王暤请后合葬景陵,以主祔宪宗室,帝不悦,令宰相白敏中让之。暤曰:“后乃宪宗东宫元妃,事顺宗为妇,历五朝母天下,不容有异论。”敏中亦怒,周墀又责谓,暤终不桡,墀曰:“暤信孤直。”俄贬暤句容令。懿宗咸通中,暤还为礼官,申抗前论,乃诏后主祔于庙。[212]
《唐语林》对此事也有记载:
懿安郭太后既崩,礼院检讨王暤请祔景陵,配飨宪宗庙,宣宗大怒。宰相白敏中召暤诘其事。暤曰:“郭太后是宪宗元妃,汾阳王孙,迨事顺宗为妇。宪宗崩,事出暧昧;母天下五朝,不可以疑似之事,黜合配之礼。”敏中怒甚,暤声色益壮。宰相将会食,周墀立敏中厅门以候,敏中语墀:“正为一书生恼乱,但乞先之。”墀就敏中问其事,暤益不屈。墀以手加暤额,赏其正直。翌日,暤贬句容县令,墀亦免相。大中十三年秋八月,上崩,令孤绹为山陵礼仪使,奏暤为判官。暤又论懿安合配享宪宗,始升祔焉。[213]
《唐语林》中“宣宗大怒”的记载更合乎情理。郭氏去世时,正值宣宗在位。宣宗与穆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宣宗之母郑氏出身卑微,宪宗未曾册其为后妃,长庆元年(821)宣宗为光王时,她成为王太妃,宣宗即位后,被尊为皇太后。宣宗自然希望将生母祔于太庙,更何况他与郭氏不和,郭氏之死也与两人之间的冲突有关。[214]一旦郭氏祔庙,郑氏将没有机会进入太庙,因此,郭氏在宣宗时期一直没有祔庙。然而,郑氏直到懿宗咸通六年才去世,[215]宣宗只能暂时搁置这个问题。懿宗是宣宗长子,但是在礼官的压力下,还是将郭氏祔于太庙,郑氏的神主置于别庙。
从唐玄宗统治时期开始,围绕皇后的祔庙问题,朝廷内已有不少纷争。尽管这样,唐代的太庙除了睿宗一室外,其他各室仍然维持了一帝一后的形式。五代时期皇位继承方式相当混乱,但是太庙庙室中一帝一后的格局并没有破坏。北宋初期仍是如此。太祖有过三个正妻:首先是贺氏,后晋时与赵匡胤成婚,后周显德五年(958)去世,建隆三年(962)追册为皇后,乾德二年(964),谥号定为孝惠;贺氏过世后,王氏为继室,太祖登基后,立王氏为皇后,乾德元年去世,谥号为孝明;开宝元年(968),太祖纳宋氏为后,至道元年(995),宋氏去世,谥号为孝章。[216]开宝八年,太祖去世,太平兴国二年(977),神主升祔太庙。有司上奏:“合奉一后配食。按唐睿宗追谥肃明、昭成二后,至睿宗崩,独昭成以帝母之重升配,肃明止享于仪坤庙。近周世宗正惠、宣懿二后并先崩,正惠无位号,宣懿居正位,遂以配食。今请以孝明皇后配,忌日行香废务,其孝惠皇后享于别庙。”太宗批准了这一建议,孝明配祔太祖。[217]孝章去世后,与孝惠一起供奉于别庙。
太祖与太宗是兄弟,太祖室的配祔不涉及继任皇帝生母的问题,一帝一后的形式得以延续。宋代太庙中一帝数后的现象,最早出现于太宗一室,原因就在于真宗生母非太宗正后。太宗有过三个正妻:在后周,他娶滁州刺史尹廷勋之女为妻,尹氏早逝;又续娶魏王符彦卿之女,符氏于开宝八年(975)去世;开宝年间,太祖为其聘淄州刺史李处耘之女为妃,雍熙元年(984),太宗册立李妃为皇后。[218]太平兴国二年(977),太宗追册尹氏和符氏为皇后,谥号淑德和懿德,并将其神主祔于别庙。至道三年(997)太宗去世后,哪位皇后与他一起祔于太庙的问题,在朝廷内引起了争议。
有司主张懿德配祔,宗正少卿赵安易表示强烈反对,认为按照先后顺序,以淑德配食:“百官论议苟且,隳渎尊卑,若序以后先,当用淑德配食。”[219]都官员外郎吴淑认为:
淑德、懿德,或佐潜跃之前,或承藩邸之际,并未尝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配飨之礼,诚为未允。至若虚其祔合,无乃神理有亏,求之前古,实有同配。夫母以子贵,义存在昔,汉昭即位,追尊母赵婕妤为皇太后,此圣贤之通义也。贤妃李氏,处大任之尊,有弥月之实,诞生圣嗣,天下蒙福,而拟议不及,臣窃惑焉。唐开元四年,睿宗昭成皇后祔庙,而肃明初飨仪坤,至二十年,又迎肃明神主升于太庙,知与窦氏同配明矣,则并位兼配,于义何嫌?伏请行追崇之命,以贤妃李氏处尊极之地,升于清庙,居同配之位,其淑德、懿德,依旧飨于别庙,庶叶礼制。[220]
在吴淑看来,淑德和懿德都没有真正当过皇后,不具备配祔太宗的资格。
他提到的李贤妃是真宗的生母,太宗在位时期,她只是夫人,至道三年真宗即位后,才被追授为贤妃。吴淑所谓“同配”,就是仿效唐玄宗先将生母昭成祔于睿宗室、此后再将睿宗正后肃明升祔的做法,以“母以子贵”的李贤妃配祔太宗,等到李皇后去世后,再将其神主祔于太庙。那时,李贤妃甚至还没有被追册为皇太后,不具备配祔太宗的资格,吴淑是在刻意讨好真宗。朝廷经过百官的商议,形成了初步意见:
淑德皇后生无位号,没始追崇,况在初潜,早已薨谢。懿德皇后飨封大国,作配先朝,虽不及临御之期,但夙彰贤懿之美。若以二后之内,则升祔当归懿德。伏请奉懿德皇后神主升配太宗室。[221]
在吴淑的发言中,有一点是很有道理的,淑德和懿德的皇后称号是追册的,她们的身份不是皇后,而是元妃。若严格按照礼制传统的话,淑德和懿德不能升祔太庙,太宗室的皇后神主应该暂时空缺,等到李皇后去世后,再配祔太宗。不过,当时的百官似乎急于填补太宗室皇后神主的空缺,在淑德和懿德之间选择了懿德。对此,真宗下诏予以认可:“礼非天降地出,酌于人情,都省以懿德皇后虽未正位中宫,亦合配飨先帝,恭依所请,庶协从宜。”[222]站在真宗的立场上,无论是淑德还是懿德,只要有人配祔太宗,对他都是有利的,两人都不是太宗的正后,所以李皇后去世后必然是要升祔太庙的,这样每个庙室一帝一后的格局就会被打破,真宗的生母将来进入太庙就会容易许多。懿德升祔后,淑德的神主仍然在别庙中。尽管真宗没有接受吴淑的提议,但是他随即开始为其生母配祔太庙做准备了。咸平元年(998),李贤妃加号皇太后,谥号元德,神主供奉于别庙。
景德元年(1004),太宗的正宫皇后李氏去世,谥号为明德。真宗下诏有司详定升祔之礼,礼官在奏文中举例来证明二后并祔的合理性:“唐睿宗昭成、肃明二后,先天之始,唯以昭成配享,开元之末,又以肃明迁祔。晋骠骑将军温峤有三夫人,峤薨,诏问学官陈舒,谓秦、汉之后,废一娶九女之制,妻卒更娶,无复继室,生既加礼,亡不应贬。朝旨以李氏卒于峤之微时,不霑赠典,王、何二氏并追加章绶。唐太子少傅郑余庆将立家庙,祖有二夫人,礼官韦公肃议与舒同。……晋南昌府君有荀氏、薛氏,景帝庙有夏侯氏、羊氏,鲁公颜真卿庙有夫人商氏,继夫人柳氏。略稽礼文,参诸故事,二夫人并祔,于理为宜。”他们提出了如下建议:“懿德皇后久从升祔,不可中移,明德皇后继受崇名,亦当配享。虽先后有殊,在尊亲一贯,请同祔太宗室,以先后次之。”[223]礼官基本上是拿元和七年(812)韦公肃用来支持郑余庆祖庙应祔二夫人而列举的事例,[224]来证明懿德、明德二后并祔太庙的合理性。百官家庙的例子也被当作论据来用,这是太庙祭祀中私的一面凸显的绝佳反映。真宗同意了礼官的奏请,宋代的太庙出现了二后并祔的现象。
真宗对元德祔庙之事慎之又慎,在他登基十多年后,才将元德的神主升祔太庙,毕竟在此之前,太庙已经供奉了太宗的正后和其中一位元妃,继唐玄宗统治时期后又一次出现了一帝二后的形式。大中祥符三年(1010),判宗正寺赵湘奏请元德升祔太庙,真宗下令:“此重事也,俟令礼官议之。”[225]此事恐怕遭遇了不小阻力,[226]直到大中祥符六年,中书门下才上奏:“元德皇太后翊赞先朝,茂扬《内则》,诞生圣嗣,继抚中区,毓德尧门,宣功妫汭,徽音所洽,寰宇攸同。陛下顺考古经,遹追慈训,奉尊名于懿册,修时飨于宫,未升侑于崇祊,止奉祠于别庙,诚遵典故,尚郁孝思。”他们要求元德皇太后改徽号为元德皇后,祔其神主于太宗庙室,真宗批准了这一建议。有司还以唐代昭成和肃明皇后为例,要求将元德的位次置于明德之上。真宗表示不赞同,把元德调至明德之下。[227]同年十月,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王旦主持了元德皇后祔庙礼仪,真宗在册文中表示,“婉资生之德,莫大于母仪;隆归厚之基,率由于子道”,元德皇后“辅佐先帝,诞生眇躬,鞠育之念深,顾复之恩重”,“是用展因心之孝,从有位之谋,考明规于旧章,遵合飨于清庙”。[228]完成仪式后,“百官诣门称贺”,真宗“作《庆升祔礼成》诗,赐近臣和”。[229]很显然,此事对真宗非常重要,所以才有大功告成的感觉。在元德皇后祔庙的整个过程中,真宗的个人情感是决定性因素,朝官的提议与附和不过是道出了真宗的心声。太庙祭祀的运作自古以来都是以名分为准则,到了唐宋时期特别是宋代,皇帝对生母的情感以及相关政治利益的考虑越来越多地渗透进来,一帝一后的形式限制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突破。
真宗去世后,皇后配祔问题也是相当复杂。真宗有三个正妻。他先娶了忠武军节度潘美之女,潘氏早亡,真宗登基后,追册为皇后,谥号庄怀。[230]他又娶了宣徽南院使郭守文之女,即位后,立郭氏为皇后。景德四年(1007),郭皇后亡故,谥号庄穆。[231]真宗又立刘德妃为皇后。仁宗即位后,刘皇后根据真宗的遗诏成为皇太后,明道二年(1033),刘太后去世,谥号为庄献明肃。[232]到了庆历四年(1044),这些皇后谥号中的“庄”改为“章”。[233]乾兴元年(1022),真宗去世,在讨论哪个皇后与真宗一起祔庙时,礼仪院上奏:“庄穆皇后郭氏曾母仪天下,欲请依周世宗宣懿皇后、太祖孝明皇后例迁,祔庙配食。”这一建议在下百官集议时得到了一致的赞同,最终仁宗批准了这一建议。[234]这是遵循了正后祔庙的礼制传统,庄怀的神主则置于别庙。
明道二年(1033)刘太后去世后,仁宗得知自己的生母不是刘太后,而是李宸妃,于是尊李宸妃为庄懿皇太后。同年,在朝廷斗争中失势的判河南府、泰宁节度使、同平章事钱惟演上言,要求将庄献明肃和庄懿的神主祔于真宗庙室,希望以此得到仁宗的垂青:
母以子贵,庙以亲升,盖古今之通义也。庄懿皇太后辅佐先帝,诞育圣躬,德冠掖庭,功流宗社。陛下感深罔极,追荐尊名。既复寝园,将崇庙室。谨按唐武宗韦太后以追尊升祔穆宗之室,皇朝孝明、孝章皇后并祔太祖之室,懿德、明德、元德并祔太宗之室,今真宗一室止祔庄穆皇后,典礼未称,请俟园陵毕,以庄献、庄懿皇太后并祔真宗之室。[235]
虽然钱惟演的建议是庄献明肃和庄懿一起升祔太庙,与庄穆共同配祔真宗,但是其论说的重心显然是落在庄懿上,他用庄懿的功德和唐宋有诸后并祔的现象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他所列举的史实有不少错误,唐穆宗庙室只有韦后祔庙,宋太祖庙室也没有孝章的神主。太常礼院指出了这些史实错误,并且声称:“夏、商已来,父昭子穆,皆有配坐。每室一帝一后,礼之正仪。……今庄穆著位长秋,祔食真宗,斯为正礼。庄献母仪天下,与明德例同,若从古礼,止应祀后庙。庄懿帝母之尊,与元德例同,便从升祔,似非先帝谨重之意。”在仁宗的要求下,太常礼院与尚书都省共同商定了对策:“庄穆位崇中壶,与懿德有异,已祔真庙,自协一帝一后之文。庄献辅政十年,庄懿诞育圣躬,德莫与并,退就后庙,未厌众心。按《周礼》大司乐职,‘奏夷则,歌小吕,以享先妣’。先妣者,姜嫄也,帝喾之妃,后稷之母,特立庙而祭,谓之宫。宜于太庙外别立新庙,奉安二后神主,同殿异室,岁时荐享,用太庙仪。别立庙名,自为乐曲,以崇世享。”[236]于是,在皇后别庙之外又建立了奉慈庙,以供奉庄献明肃和庄懿的神主。景祐三年(1036),真宗时期的淑妃、仁宗时期的保庆皇太后杨氏去世,谥号庄惠,神主也供奉于奉慈庙。[237]在举行亲郊仪式前,仁宗都要朝享太庙和奉慈庙,即使后来奉慈庙中只剩下章惠,也是如此,[238]这充分体现了仁宗对奉慈庙的重视程度。
庄献明肃皇太后去世后,仁宗才实现了亲政,加之朝廷上下都不同意,庄献明肃和庄懿的神主也就没有升祔太庙。但是,仁宗升祔庄懿的意愿是很强烈的,后来生母成功升祔后,仁宗在诏书中说道:“比朕以奉慈三室,未登禘祫之位,四时之感,每怀靡宁。”[239]所以,这样的状况不可能维持太久,庆历五年(1045),仁宗诏中书门下曰:“朕有事太庙,格于奉慈,每怀保育之仁,若见乎其位。三后厌代,多历年所,肆馈合食,犹隔宫,有司不时讨论,使国有阙典,朕甚惧焉。其令礼官稽考故籍,议升祔之礼。”[240]显然,仁宗是准备将生母的神主升祔于真宗的庙室了,此时仁宗的统治已经非常稳固,朝廷内一边倒的要求升祔章献明肃和章懿的神主。例如,太常礼院上奏:“宗庙之位,所以奉先烈,配袝之礼,所以严时飨,典制具在,今昔所遵。谨按唐肃明皇后本中阃之正,昭成皇后缘帝母之尊,开元中并袝睿宗之室。国朝懿德、明德、元德三后,亦同袝太宗皇帝庙。”所以他们主张,“母仪天下,辅成丕业”的章献明肃和“诞生圣躬,恩德溥大”的章懿的神主祔于太庙,“序于章穆皇后郭氏之次”,章惠的神主迁于皇后庙。[241]中书门下也说:
亲庙之尊,配食尤重,或称古者祔止一后,而语无经见之明;或谓历世祭有别园,而理非孝道之极。是使继室之祀,泥古而不通,以贵之亲,掩恩而难议,必俟元圣,肇经大猷。先帝德函天元,孝通神理,每惟开元旧典,创而未备,故断自圣虑,揭为新仪,奉升二后,并飨太宗庙室。……盖闻缘人情以制礼,则切而有实;奉先训以作古,则显而易遵。故成宪在前,文考之意也;配食一体,二慈之宜也;奉承无改,陛下之孝也。臣等不胜大愿,请如礼官及学士等所议,奉章献明肃皇太后、章懿皇太后升配真宗庙室。[242]
此时的朝廷舆论与明道二年(1033)相比已是迥然不同,同样面对章献明肃、章懿是否应该升祔的问题,明道二年朝廷官员将太庙庙室中一帝一后的格局看作“礼之正仪”,庆历五年的主流意见却认为,维护一帝一后形式是泥古不通的行为,尤其是有真宗将明德、元德升祔太庙的榜样,仁宗应该将章献明肃、章懿配祔真宗。无论是太常礼院,还是中书门下,他们的表态非常符合仁宗的心愿,所以,仁宗在下令升祔章献明肃、章懿的诏书中说:“卿等稽众正论,奏章来上,乃曰:‘缘人情以制礼,则切而有实;奉先训以作古,则显而易遵。’载味此言,实契朕志。”[243]
在讨论祔庙问题时,龙图阁直学士李昭述还主张将章懿的神主置于章穆之上,理由是:“礼缘人情,孝为德本,母之贵必由于子,子之孝必极于亲,此古今之通谊也。”[244]这与大中祥符年间升祔太庙后元德神位应在明德之上的主张如出一辙。在北宋皇后祔庙的决策中,皇帝的个人情感起了越来越大的作用,即使皇帝的生母生前不是正后,最终也能祔庙,有些人甚至主张其在太庙中的地位应高于正后。李昭述的主张遭到了反对,章穆还是在真宗诸后中居首,正后的地位得到了维护,这体现出礼制传统与现实需要之间的平衡。
北宋时期,也不是没有人对太庙庙室中一帝数后的现象提出过批评。例如嘉祐四年(1059),同判太常寺吕公著上奏:
臣闻宗庙父昭子穆,皆有配坐。苟非正嫡,虽以子贵立庙,即无配祔之礼。案《周官》大司乐之职,“歌小吕,舞大濩,以享先妣”者,姜嫄也。姜嫄即帝喾之妃,后稷之母,即无所配,故特立庙而祭,谓之宫。晋简文宣太后既不配食,亦筑宫于外。唐开元四年,以昭成皇后升祔睿宗庙,遂为失礼之首。先朝自元德皇太后追尊之后,累有臣寮请行升祔之礼,先皇敬重礼典,皆不允从,别庙荐享凡十有七年。其后,宰臣等不深详典据,继上封奏,请从升祔,中旨勉俞。至明道中,议章献皇太后、章懿皇太后庙享,有司参酌仪典,请立新庙,二后同殿异室。每岁五享及禘祫,并就本庙,及特撰乐章,以崇世享。是为奉慈庙。载之甲令,盖合经据。其后卒用钱惟演之议,祔于真宗庙室。臣等今参议,若以懿德皇后祔于后庙,元德、章献、章懿三后祔于奉慈庙,同殿异室,每岁五享,四时荐新,朔望上食,一同太庙,庶合典礼。[245]
在他看来,昭成压倒肃明而升祔太庙,是皇后祔庙混乱的开始,虽然后来肃明同配睿宗,但是此举还是为宋代非正宫皇后的皇帝生母迁祔太庙提供了例证,从此以后,皇后祔庙成为太庙礼仪中的敏感问题。他主张将懿德、元德、章献明肃和章懿的神主从太庙中迁出,懿德供奉于皇后别庙,另外三位供奉于奉慈庙。但是,他的建议没有激起什么反响。到了这一时期,不管生前是否被立为皇后,皇帝生母祔于太庙的做法已广为接受了。
升祔仁宗庙室的皇后没有什么争议。仁宗先后册立过两个皇后:天圣二年(1024),立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为皇后,明道二年(1033)废黜;景祐元年(1034),立枢密使周武惠王曹彬的孙女为皇后。曹后在英宗朝成为皇太后,在神宗朝被尊为太皇太后,元丰二年(1079)去世。次年,朝廷决定其谥号为慈圣光献,祔于太庙仁宗室。英宗的亲生父母并非仁宗和曹后,但是因为生父濮安懿王没有当过皇帝,加上英宗本人短祚,所以英宗统治时期太庙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是在英宗对濮安懿王的称谓上有过争执,也就是所谓“濮议”。[246]
元丰三年(1080)慈圣光献祔庙前后,有人提议太祖之妻孝惠、孝章、太宗之妻淑德和真宗之妻章怀升祔太庙。礼官杨杰“请孝惠贺后、淑德尹后、章怀潘后皆祖宗首纳之后,孝章宋后尝母仪天下,升祔之礼,久而未讲,宜因慈圣光献崇配之日,升四后神主祔于祖宗祏室,断天下之大疑,正宗庙之大法”。[247]他用懿德皇后的例子说明,只要是皇帝的正妻,即使生前没有被册立为皇后,一样可以祔于太庙,更何况孝章在太祖朝继孝明之后成为皇后。[248]尽管没有立即在朝廷内引起强烈的响应,杨杰的建议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元丰六年(1083)三月,详定礼文所上奏,要求升祔四皇后,理由是:
自汉以来,凡不祔、不配者,皆援姜嫄以为比,或以其微,或以其继而已。盖其间有天下者,起于侧微,而其后不及正位中宫;或已尝正位矣,有不幸则当立继,以奉宗庙。故《礼》有“祖姑三人则祔于亲者”之说,则立继之礼,其来尚矣。始微终显,皆嫡也;前娶后继,皆嫡也。后世乃以始微后继置之别庙,不得伸同几之义,则非礼之意。夫妇,天地之大义,故圣王重嫡,所以重宗庙,非始微终显、前娶后继所当异也。[249]
神宗下令升祔四后于太庙。七月,她们的神主进入太庙,“孝惠、孝明、孝章、淑德、懿德、明德、元德、章怀、章穆、章献明肃、章懿各以配继先后为次”。[250]
随着四后的升祔,太庙配祔的皇后数量更为惊人,太祖、太宗和真宗三室一共供奉了十一位皇后的神主。从这些皇后的身份来看,有正后,有皇帝即位前亡故的元妃,还有未被立为皇后的后世皇帝生母。正后具有无可比拟的名位优势,皇帝生母有在位皇帝的强烈意志,所以元丰六年(1083)之前配祔的皇后,除了懿德外,都是这两类皇后。元丰六年配祔的四位皇后,除了孝章是立继的正后外,都是早亡的元妃,杨杰要求她们升祔的关键理由就是,懿德在太宗登基前就去世了,却能够配祔于太宗庙室。升祔四后的举措,实际上是通过容纳更多的皇后神主来平息有关祔庙的争议,使此前混乱无序的皇后配祔变得相对有序,以配继先后顺序来安排皇后位次的做法,也淡化了她们生前身份的差异,尽管代价是距离礼制传统越来越远。赵冬梅认为,这一举措使得继室配祔的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是今上生母的配享问题在制度上依然悬而未决。[251]在我们看来,四后祔庙的意义在于,朝廷实际上认可了具有上述三种身份的皇后皆可升祔于太庙,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们可以用后面的历史加以印证。绍圣元年(1094)英宗的正后宣仁圣烈和政和三年(1113)哲宗的正后昭怀升祔太庙,[252]都是理所当然的。建中靖国元年(1101),神宗的正后钦圣宪肃和徽宗的生母钦慈祔于太庙,[253]此举实属正常。意味深长的是,崇宁元年(1102),哲宗的生母朱氏去世,谥号钦成,也祔于太庙。[254]此时是徽宗在位,但是钦成仍然能够祔庙,这证实了我们对元丰六年四后祔庙意义的判断,即皇帝生母具备了升祔太庙的合法身份。
在中晚唐和北宋太庙的皇后神主配祔中,那些生前未被册立为正后的皇帝生母得到了空前的重视。晚唐通常不立皇后,祔庙的基本上都是后世皇帝的生母。北宋有正后,有继后,有因为早亡而未被立后的元妃,而且皇帝多是侧室所生,他们欲使自己的生母进入作为国家象征的太庙,以更尊贵、更荣耀的方式表达对生母的情感,结果是私的因素在太庙祭祀中进一步凸显。为了消减生母升祔太庙带来的反对声音,平衡各方意见,除了正后和皇帝生母,元妃和继后也得以进入太庙,一个庙室供奉的皇后神主甚至可以多达三四个。所以,北宋太庙中一帝数后形式频繁出现的主要动力,在于皇帝生母的升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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