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色火药到核弹

从黑色火药到核弹

然而，在蒙古人进犯以后不久，定居农民和游牧民族之间的拉锯战就变得不平衡了，明显地总是一方占有优势。那时出现了一种军事优势，文明人用它来对付游牧民族，让后者总是处于被动。正是这个缘故，有人把蒙古人称作“最后一个游牧民族”。这种优势指的是一项发明，即黑色火药。黑色火药是一种由硝酸钾、硫磺和炭粉组成的混合物，它第一次让人类手中掌握了一种爆炸性武器。⁽⁷⁾制造黑色火药需要精湛的化学工艺，而这是游牧民族所不具备的。

黑色火药公认最早发明于中国，早在1160年，它便在那里用来放焰火。很可能，正是蒙古人的东征西讨，建立起幅员辽阔的帝国，为贸易开辟了道路，才把制造黑色火药的技术带到了欧洲。⁽⁸⁾

黑色火药到了欧洲，主要不是用来放焰火，而是用在枪炮上当作推进剂。在原来的石弩中，人们压弯树条或者扭紧皮条把投掷石块的推力积蓄起来，引而待发；在有了火药以后，人们就可以把它预先装入一根一端开口的结实管子（枪炮）里，待点燃爆炸。待投掷出去的弹丸放置在管子的开口端，火药爆炸便会把它们急速抛掷出去。

这样的武器，早在14世纪就曾多次使用过。最著名的一次，是在百年战争初期的克勒西战役中大量使用了枪炮，结果英国人打败了法国人。不过，在克勒西战役中，大炮实际上没有发挥多少作用，英国人取胜，主要靠的是他们优秀的弓箭手。那些弓箭手射出的硬箭，要比当时的大炮更能制敌于死命。在以后长达80年的战争中，战场上最利害的武器一直仍然是弓箭。凭着弓箭，英国人在1415年的阿金库尔战役中击败了数倍于自己的法国军队，并于1424年在韦尔讷伊取得了最后胜利。

但是，火药不断得到改进，枪炮的设计和制造也不断地完善，渐渐地，终于出现了十分可靠的大炮。这些改进后的大炮能够大量杀伤敌人，却不会伤害到炮手自身。到15世纪后半叶，黑色火药实际上已统治了战场，并占据这种位置达4个世纪之久。

法国终于研制出性能优良的大炮去对付英国的大弓。前面说过，英国人用他们的大弓花了80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打败了法国人，可是，法国人却只花了20年时间，就用大炮把英国人再次赶了回去。不仅如此，大炮在结束西欧的封建割据方面实际上也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是因为，大炮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轰垮城堡的城墙，然而，又只有强大的中央政府才有力量建立起一支复杂的炮兵队伍，各地的贵族在这样的压力下便只好向国王俯首称臣。

出现威力强大的大炮，实际上等于宣布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来自游牧民族的威胁。不论奔驰多快的骏马，不论多么尖利的长矛，都抗不住大炮的轰击。

尽管如此，欧洲仍然存在着来自外界民族的威胁。那些民族，欧洲人虽然仍自负地把他们称之为蛮族，其实文明水平与欧洲人简直不相上下。⁽⁹⁾例如，土耳其人就曾在公元840年像蛮族人那样首次侵入阿拔斯王朝帝国的疆域，促成后者开始解体（后来由蒙古人完成此事）。他们也未能被蒙古帝国毁灭，相反，蒙古帝国反而在忽必烈死去后衰败下去，分崩离析。

正是在这种东征西讨中，土耳其人的文明得以发展，占领了小亚细亚以及近东一些地区。1345年，奥斯曼土耳其人（他们的疆域后来叫做奥托曼帝国）进入巴尔干半岛，并在欧洲驻扎下来。自那以后，他们就从未从那里完全退出过。1453年，土耳其人占领君士坦丁堡，最终结束了罗马帝国的历史。他们所以能这样，靠的就是他们拥有比任何一个欧洲强国都要优良的大炮。

在同一时期，帖木儿（他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也四处征讨，似乎重振了蒙古人的赫赫武功。从1381年到1405年，他北进俄罗斯，西征中东，南下印度，无往而不胜。帖木儿虽然性格粗鲁，却善于利用他所统治的文明地区的军队和组织形式，而且，除了短时间攻入印度有过屠杀外，从未外进到早先蒙古人曾经征服过的疆域之外。

直到帖木儿去世，欧洲才终于出现了转机。欧洲的航海家们凭借着火药和罗盘开始袭击各大陆的海岸，占领那些原来多半不开化的地方，并在那里定居；又去统治那些原来已经比较开化的地方。那以后长达550年，欧洲人在世界各地的势力越来越大。终于，欧洲人的影响开始衰落了；原因不是别的，正是非欧洲民族越来越欧化：即使在别的方面没有欧化，至少在战争艺术上是如此。

从此，游牧民族入侵毁灭文明的危险（从来就不是很大）便再也不会有了。

然而，一方面文明人在防卫自己，不让游牧民族征服，另一方面，文明强国之间的战争却在变得越来越野蛮和残酷。甚至在还没有使用黑色火药的时候，文明社会就有过简直像自杀的行为，至少在有些地方是如此。在第二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18—201）中，迦太基（Cartha-ginian）的将军汉尼拔（Hannibal）劫掠意大利长达16年，使意大利长时间无法复兴。英格兰和法国的那场百年战争（1338—1453）几乎使法国变成一片荒野。三十年战争（1618—1648）在后期由于用上了黑色火药变得更加可怕，消灭了德国一半人口。不过，这三次战争都限制在局部地区。虽然意大利、法国和德国在不同世纪各自都遭受到重大创伤，但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仍在不断发展。

后来开始了探险时期，欧洲人将他们的触角伸向了全世界。这时，欧洲的战争开始影响到其他大陆，这就开始有了世界性战争。所谓世界性战争，是指军队在不同的大陆和在海上进行战斗，所有的战事都有一定程度的联系。按照这样的定义，第一次世界性的战争可以说是七年战争（1756—1763）。在那场战争中，参战国以普鲁士和大不列颠为一方，以奥地利、法国、俄国、瑞典和萨克森为敌对的另一方。战争中的主要战役都在德国进行，普鲁士迎战的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但是，普鲁士当时是在最后一位合法的君主腓特烈二世（FrederickⅡ）的统治下。他是一位军事天才，以寡敌众，最后赢得了胜利。⁽¹⁰⁾

与此同时，英国和法国也在北美开战，那里的战争实际上是在1755年开始的。战事地点在宾夕法尼亚和魁北克。

大不列颠和法国之间的海战在地中海进行，主要是在欧洲靠近法国的海岸和在亚洲靠近印度的海岸。大不列颠还在古巴和菲律宾的近海同西班牙人开战，同时又在印度同法国进行陆战。（大不列颠战胜后从法国手里夺走了加拿大，并在印度牢牢地立住了脚。）

进入20世纪，战火更是到处蔓延。这时，战争的影响面即使没有超过七年战争，至少也同那次战争一样，然而激烈程度却大大提高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争中，从法国到中东，陆地上进行着激烈的战斗，而海战则在大洋上进行（不过，唯一的一次有大量战舰参战的大规模海战是在北海进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更加激烈，战火烧到了欧洲和中东，也烧到了北非和远东。海战和空战涉及的区域更广，其规模也更大。当然，如果仅仅是战争规模大，这还不足以对文明造成太大的威胁。糟糕的是，由于技术的进步，战争中所用的武器，其破坏力也在变得越来越大。

在19世纪末，人类发明了高爆炸力的炸药，如TNT、硝化甘油和硝化纤维，挤掉了黑色火药的地位。事实上，1898年西班牙和美国之间的那场战争，就是用黑色火药来进行战斗的最后的一场战争。不仅如此，战舰也开始装甲化，而且吨位变大，它们上面安装的大炮的威力也变大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投入了坦克、飞机和毒气，第二次世界大战又使用了核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接着还研制出了洲际导弹、神经毒气、激光束武器和生物战。

更为糟糕的是，虽然战争规模变大了，武器的破坏威力更大了，然而将军们的智力水平并未提高。随着武器的复杂性和破坏性增加，随着投入的兵力即人数增多，随着在较大范围多兵种协同作战增加了指挥的复杂性，这一切都要求将军们迅速地、准确地作出决定。这样的要求实际上非常难以做到，而将军们也是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恐怕不能说将军们一个个都变笨了，只能说他们相对于战争的发展向他们提出的智力要求而言，显得愚蠢了。

从美国内战中我们看到了不称职的将军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但是，那种损失如果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不称职的将军所造成的损失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将军们的某些致命错误相比，那就更微不足道了。

于是，认为文明人之间的战争不会毁灭文明，因为胜利者和幸存下来的失败者都会关心拯救文明的果实，这一条规则不再适用了。

首先，武器的破坏力已经增强到如此地步，如果不加限制地使用它们，不仅有可能毁灭文明，甚至还有可能毁灭人类自身。其次，由于军事领导人通常都不能胜任他们的工作，他们即使毫无恶意，也有可能犯下非常严重的错误而毁灭掉文明乃至人类。最后，我们终于面临着一种我们真正应当担忧的非常现实的第四类灾变：说不定哪一天会爆发一场全面的热核战争，由于制止不住，到头来人类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自杀而全体完蛋。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但真的会发生吗？

我们假定世界上的那些政治领导人和军事领导人全都是一些神志健全的人，而且他们牢牢地控制着核武库。如果这种假定可靠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发生核大战的危险。人们出于义愤曾使用过两颗核弹：一颗于1945年8月6日投在日本广岛，另一颗于两天后投在日本长崎。那是当时仅有的两颗核弹，使用的目的在于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使用者达到了目的，因为在当时不可能出现核反击。

在那以后4年中，一直只有美国掌握有核武库，但并不需要动用，因为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有可能触发战争的危机，例如苏联在1948年封锁柏林的那场危机，无需动用核武库就都被克服和消除了。

后来在1949年8月29日，苏联也爆炸了它的第一颗核弹。从那以后，双方都使用核武器进行一场战争便成为可能。这将是一场交战双方都不可能取胜的战争，而且双方都清醒地知道哪一方都不可能取胜。

美苏双方都想获得压倒对方的优势，以此来减少发生战争的可能性，但没有做到。双方都在1952年掌握了危险性更大的利用核聚变原理制成的氢弹。它们还研制出导弹和人造卫星，并不断地改进各自的武库。

这样军备竞赛的结果使得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发生战争变得简直不敢想象。这里有一个叫人触目惊心的例子，那就是1962年发生的那次战争危机。那一年，苏联在古巴部署了导弹，距离佛罗里达海岸只有145千米，这样就把美国置于近程核攻击的威胁之下。美国立即采取反措施，对古巴实行海上和空中封锁，并向苏联实际上发出了最后通牒，迫使苏联撤走了古巴的导弹。1962年10月从22日到28日那些天，核战争简直就是一触即发。

苏联在那次危机中退却了，撤走了它的导弹。作为回报，在1961年支持过一次推翻古巴革命政府尝试的美国也对古巴采取了姑息政策。对立双方都作了退让，这在无核弹的年代本来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还有一个例子。美国卷进越南战争达10年之久，可是最后却屈辱地接受了失败的事实，而未敢使用核武器。它如果使用核武器，本来是有可能在顷刻之间毁灭它的敌人的。同样，中国和苏联也没有直接介入那场战争，只是以尽量避免参战的方式支持越南，因为它们不想激起美国采取核行动。

最后，在危机不断发生的中东，美国和苏联虽然一直是各支持一方，但是谁都不打算直接介入。事实上，它们也不会让它们支持的国家把战争升级到它们某一方非直接介入不可的地步。

总而言之，在核武器登场以后的近40年里，它们（除了在广岛和长崎上空那样带有试验性质的爆炸）始终未在战争中使用过。两个超级大国都极力避免使用核武器。

如果情况始终如此，我们就不会被核战争毁灭。但是，情况会总是这样吗？要知道，核武器正在扩散开来。除了美国和苏联，英国、法国、中国和印度都相继有了它们自己的核武器。其他国家也会效仿，恐怕最终总会制造出来。那么，难道不会有哪一个较小的强国来发动一场核战争吗？

如果我们假定小强国的领导人也都是神志健全的话，那么我们就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们要那样做。有核武器是一回事，而有足够大的核武库，能够避免不被某一个超级大国轻易地消灭又是另一回事。很有可能，倘若某一个小强国哪怕是显露出一点想使用核弹的迹象，就会立即招来两个超级大国的共同反对。

但是，关于世界上各国领导人神志健全的假定，可靠性到底有多大？以前就曾有过国家领导人是精神病患者的情况，而且，即使一位平时精神完全正常的领导人，也有可能在盛怒之下和绝望之际变得不够理智。我们不难想象，如果出现了一位像希特勒那样的领导人，他一旦发现不动用核武器就不能保持自己的权力，就有可能命令使用核武器进行大屠杀。但是，我们也还能想象得到，他的下属多半会拒绝执行他的命令。实际情况是，在希特勒的最后几个月里，他的将军和文职下属就没有执行他的某些命令。

我们还知道，眼下就有一些狂热的国家领导人，看那情形，他们如果掌握有核武器的话，似乎就会去扣动他们的核扳机。关键正是他们没有核扳机。我猜想，世界上其他人之所以还能容忍这样的人，正是因为他们不掌握核扳机。

即使政治和军事领导人全能冷静行事，他们会不会失去对核武库的控制，以致仅仅由于某一位下属由于惊慌失措或是精神失常，便引起一场核战争？更有甚者，核战争会不会由一系列小的决定而引起？这些小决定，每一个似乎都是针对敌人的某个行动而采取的唯一可行的对策，但是到头来却导致了核战争的爆发，虽然那并非谁的本意，甚至人人都在极力加以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战差不多就是这样爆发的。）

最糟糕的一种情况是，世界形势也许会变得极度恶化，与其什么都不干，倒不如来一场核战争。

显而易见，避免发生核战争的唯一可靠办法是销毁一切核武器。我们的世界也许能赶在发生核战争以前做到这一点。

【注释】

(1)有一种特殊情况可能会迅速产生出与我们人类不同的智慧，其原因与通常意义下的进化过程无关。我在后面再来谈这个问题。

(2)中译本：卞毓麟等译，科学出版社，上篇1983年、下篇1984年出版。——译者

(3)有些历史学家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把这种情况说成是蛮族“游牧部落”的入侵。“游牧部落”的英文词“horde”源出土耳其语，意思是“军队”，用来指任何一种松散的部落战争团伙。这个词给人一种人数众多的印象，因为，要为文明人的祖先败在蛮族手下开脱，只好说他们面临的是压倒多数的敌人的攻击，无法抗拒。其实，蛮族“游牧部落”的人数几乎总是不多，至少要比他们所征服的人少。

(4)他们多少有些像传奇中美国西部的骑马牛仔。不过，在美国西部到处都能看到骑马牛仔的时间不长，只有25年左右，而在中亚细亚，那些游牧民有史以来差不多一直都在马背上照拂着他们的畜群。

(5)乌克兰现已独立。——译者

(6)最近几十年这一地区时来运转，在地底下发现了石油。然而，这种石油资源总有一天要枯竭。

(7)在300年前，拜占庭帝国早已使用过一种叫做“希腊火”的化学武器，那是一种可以在水面燃烧的混合物质（配方不详）。拜占庭人用它去抵御阿拉伯人和俄罗斯人的战船，多次拯救过港口城市君士坦丁堡，使之免遭陷落。但是，希腊火不是爆炸性武器，而是一种焚烧武器。

(8)从中国传到欧洲的还有其他一些技术发明，其中重要的有纸和罗盘。

(9)当然，这里所说的“文明”是狭义上的，仅指建立了城市，掌握有比较先进的技术。一个民族有可能在这种意义下是文明的，但由于残酷无情，缺乏人性，而表现为野蛮。用不着把土耳其人当作例子，1933—1945年那一时期的德国人就是最好的例证。

(10)光凭军事天才他还无法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他曾得到英国的金钱支持，而且（对他说来）十分幸运，他的敌人，长期患病的俄国女皇伊丽莎白在1762年1月5日去世，这迫使俄国不得不与之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