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历原始人生活
撩开珞巴部落神秘面纱
世界真是个大舞台,前面的人刚刚谢幕,后面的人又随之登台。
在通向雅鲁藏布大峡谷山地部落文化“考察”的舞台上,继外国学者之后率先登场的中国人,不是国内那些有名望的民族、民俗和文化人类学家,而是一个仅有初中文化、名不见经传的冀文正。
冀文正当年去雅鲁藏布大峡谷核心地带墨脱的时候,年仅22岁。他是带着做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启蒙工作而去的,而组织上并没有交给他去考察两个山地部落民族文化的任务。
冀文正1933年8月出生,河南邓州市人。1948年9月,在河南开封市参加豫皖苏独立旅,曾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作战、上海血战、湘南战役、解放大西南等。1950年3月,随十万大军进军西藏。
据冀文正说,他有一个非常好的母亲,虽然目不识丁,连个名字也没有,但非常明事理,从小教他学好人,不做坏事。过去,因为有一户地主经常欺负他家,在他幼小的心里,便埋下了报仇的种子。就在11岁那年,他将家中的鸽粪放在了这家的堰塘里,毒死了不少鱼。就在他自得其乐时,被母亲知道了,让他自己先扒掉裤子,然后挥起掸子把,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母亲能讲不少中原地区的民间故事,冀文正从小就是听这些故事长大的。
参军后,母亲很是挂念他的成长,通过口授方式,让人代写家书,鼓励儿子安心卫国戍边。在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即将渡江的关键时刻,他的母亲让村里的文化人代写一封《告汝远渡江记》,对他提出了几点希望,诸如克服困难、处事要诚、团结友爱、勇往直前、排除杂念……饱含了一位农村母亲最朴素的感情。
冀文正刚到墨脱工作时,在信中述说这里艰苦,休假很困难,流露出个人问题难处理的担心。他母亲又何尝不想儿子早点成一个家!可她在托人给儿子的信中,很乐观地写了几句:“人家儿大都接人,俺儿长大没婚姻,只要明年告假回,说亲提媒挤破门。”他在墨脱工作一年后,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也不免流露出想家的念头,母亲又托人写来一封勉励的信:“日落西山望高原,我儿在藏身体健。满腔热情去建藏,荒凉高原变富强。珞巴同胞回天堂,不受帝封来阻挡。国内各族携起手,工业社会不发愁。开采宝藏建家园,珞巴藏汉齐欢颜。”
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墨脱,对于外来文明的最早接触,恐怕应首推印度的莲花生大师,受藏王赤松德赞的指派,在这里开创了莲花圣地。紧接着,就是西藏噶举派著名僧人益西多吉,将大峡谷中的札日神山开创为佛教徒的朝拜圣地,还有就是在这里弘扬佛法达两年之久的噶举派著名僧人汤东杰布。后来,英国殖民者染指大峡谷,一批又一批探险者进入这块圣地,便有了守护这块国土的清朝军队。
长期与世隔绝的墨脱,生活在最底层的珞巴族部落居民,最初对外来者普遍抱有一种敌视的心态。1911年初秋,以治军严而著称的赵尔丰统领清朝驻军担负卫国戍边重任,可跟随他们一块进去的,还有一支西藏地方武装藏军,属典型的杂牌兵。他们率先闯入珞巴人村寨,骂珞巴人是野人,抢财物、砍神树、砸神石,留下了不光彩的行径。这一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也随之灭亡。清朝驻军一时不知所措,想借道卡布沿雅鲁藏布大峡谷逆流而上,与驻扎在波密的清军队伍会合,却遭到了珞巴族达额木部落米古人雨点般弓箭的袭击,终因伤亡太大而放弃。
冀文正用这台相机拍下了墨脱许多珍贵的照片(冀文正提供)
1943年是大峡谷腹地卡布村与外来文明的最后一次碰撞。当时一名英国摄影师闯入了这片“世外桃源”,开始时双方倒还相安无事,但后来当那名摄影师拿起照相机按动快门时,灾难便降临到他的头上。愤怒的珞巴人纷纷涌上前来,指责他手拿妖物,把当地人的命运和福气偷走了,并说谁的头像被装入这个妖物状的匣中,谁就会短命。他们砸烂了英国人的相机,下达了“逐客令”。在几个手持弓箭,弓上箭头沾满剧毒的青壮年“护送”下,这位英国人胆战心惊地逃离了这片土地。
50年代初,汉人要进入墨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墨脱的村村寨寨,引起了土著珞巴人的一片恐慌。有人说,这些汉人是为他们的爷爷报仇来的,他们会把老人杀掉、把小孩吃掉、把年轻人弄到拉萨去修路。当地藏族官员还恐吓老百姓道:“汉人的政策就像湿牛皮帽子,先松后紧,先好后坏,千万别上他们的当。”一时间,墨脱上空阴云密布,谣言四起,各村寨群众纷纷带上长矛、毒箭等自卫武器,躲进了原始森林。
1954年7月,冀文正身负背包、干粮,怀揣一本手抄的藏汉词典,同战友李永华一道,翻越通往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道路之一的金珠拉山口,踏上了去墨脱县做土著珞巴人和门巴人思想“启蒙”工作的漫漫长路。
他们首先来到位于雅鲁藏布江和金珠曲的交汇处卡布村。村庄坐落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第三个拐弯处,江面海拔700米,村庄却高出江面600多米。在这个方圆2平方公里的小坝上,整齐地排列着块块农田,生活着12户珞巴族达额木部落米古人。
1955年2月,冀文正和李永华接受一项新任务,会同卡布前哨站的白马岗工作队成员丁培萱一道,从卡布村到甘登救济灾民。当冀文正抵达甘登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空寨。珞巴人所有的门窗紧闭,家家了无炊烟。原来,珞巴人听说汉人进村后,纷纷躲进村后山的一片大森林中。
冀文正一行人没有贸然闯入珞巴人家。晚上他们夜宿芭蕉树下,饿了挖野菜充饥,渴了喝村外小溪流水。这一切举动都释放出了极大的善意,让躲在暗处偷偷观察他们的珞巴人很快打消了戒备心理。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小心翼翼从村外向他们走来。
“我的一只手准备着随时摸枪,而对方也紧紧握着毒箭,以此显示他们的威力。”冀文正至今还记得这次历史性的相会,他不会说珞巴话,始终微笑着,用不太标准的藏语加手势,反复向对方示好。
“微笑换来了珞巴人的理解和支持,因为珞巴人历来受歧视,很难遇到异族人的微笑。微笑成了增进民族感情的纽带。”后来在同冀老的交谈中,他反复强调微笑所带来的神奇作用。珞巴人感到他们不像是为汉族爷爷报仇来的,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户珞巴族家中。从此,甘登村的珞巴族达额木部落米新人那些秘不示人的风俗民情、神秘原始的宗教仪轨,第一次进入了冀文正的视野。
冀文正同珞巴族最早感情的拉近,得益于那一片片治疗疟疾的奎宁。
卡布村地处亚热带丛林,气候炎热,传染病较多,疟疾更为流行。在医药发达的今天,这算不上什么大病,可在墨脱那样的环境却是致命的。以前,他们完全靠神汉、巫婆祛病消痛。
1955年8月,冀文正和李永华刚到卡布村不久,雅西氏族首领女儿亚姆就染上了当地可怕的恶性疟疾,家里请来巫婆驱鬼多次,病情反而恶化了。翼文正来到亚姆家,见她躺在火盆边,脸色蜡黄,目光呆滞,死死盯着天花板,全身瑟瑟发抖。
冀文正从挎包里取出三片专治疟疾的奎宁,端来开水示意她服下。接连两天,他都给亚姆送药去。珞巴人从未服过西药,只需用上几天的奎宁药,就能达到药到病除的神奇效果。第三天,亚姆的病不仅奇迹般的好了,还能下地帮助父母干活。就这样,冀文正一次次走向珞巴人家,治好了一个个病人,珞巴人称他为“神医”。
冀文正进入卡布村后,面临一项十分紧迫的任务,就是生产自给,以此来弥补后方粮食供应的不足。这既是十八军进军西藏的光荣传统,也是开创珞渝工作的立身之本。他挨家挨户去借生产工具,可珞巴农具的原始让他惊讶。每家除斧头和砍刀外,其余均是木制的。木棒戳洞下种,木棍夹穗,木臼舂米,脱粒用脚踩,运输靠人背。粗放的经营,退化的种子,不景气的生产,哪还会有什么高产可言!人们经常食不果腹。
冀文正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在日记《昔日萧条的西藏农业》中写道:“卡布村有12户珞巴村民,仅有51件铁制农具。村民安布全家7口人,1954年收获稻谷、鸡爪谷、玉米等130克(西藏每克为14千克),扣除其他开支,人均口粮8克(折合112千克),一年中有四个月靠棕心树代食。这种食物淀粉含量较高,但吃起来有些味苦。安布属卡布村的上等人家,下等村民的生活可就更凄惨了。”
卡布村地处亚热带丛林,这里生长着坚硬的树木,有的硬度几乎同铁相当。出生河南农村的冀文正,他照着内地的办法制作了木锄、木犁,在珞巴人生畏的“鲁欣”地上开垦了0.8亩水田,及时插上了稻秧。
二牛犁水田(冀文正摄)
在珞巴语中,“鲁欣”意为“鬼地”(曾有人耕种后得了麻风病,当地人又称其为“麻风病”)。他们在这块地上耕种时,珞巴人表现出一脸惊异:“鲁欣!鲁欣!”随后,珞巴人站得远远地观看。可后来汉人竟没有得病,这让珞巴人十分惊异。这不免使人想到,当初门巴人刚迁入墨脱时,用铁棍深深插入土中的方法,也曾使珞巴人感到惊异,赶紧让出地来给他们耕种一样。
冀文正进西藏后,不仅会讲藏语,还能看懂藏文。珞巴部落氏族首领安布经常到藏区交换物资,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藏语,冀文正当时不会珞巴话,便用藏语同他交流,知道了鲁欣的来历。于是,细心的冀文正便观察起这片地来,最后终于找到了致病的根源。这块地原来背阴,杂草丛生,寄生了许多让人致病的蚊虫。在医疗极其落后的卡布村,村民得麻风这类怪病后,那就是致命的,便产生了畏惧。
冀文正想,若在珞巴部落中推广农业技术,提高粮食单产,不仅使粮食增产丰收,还可减少对后方粮食供应的依赖。可是,急于对珞巴人宣传农技知识,眼下很难让他们接受,与其这样,不如先做出来,让他们眼见为实,更具说服力。
对于现代农业技术来说,冀文正并不陌生,他是我国培养的西藏第一代农业技术人员。1952年6月4日,中国政务院文教委就派去一支由48名科学家组成的科学考察队,担负了摸清西藏各类资源、培养西藏第一代科技人才的重任。翌年1月,科学考察队农业组在拉萨七一农场举办了首届农技训练班,而63名来自拉萨、昌都、波密、江孜的部队学员,都是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和生产经验的。
冀文正虽然仅有初中文化,可在那样的年代,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并且在连队还担任了文化教员。他至今仍记得当时授课的13名专家中11人的名字:李连捷、庄巧生、张琨、钟辅求、张纪增、邱龙章、郑丕尧、肖前椿、夏荣基、吴耕荣、李志勤。他后来跟随农业组考察时,有一名专家还送给他一个海拔气压表,早期出现在报纸杂志上的墨脱山脉、村庄、峡谷的海拔高度,大都出自这个海拔气压表的数据。
冀文正在自己开垦的玉米地里进行人工授粉,同时征得珞巴人的同意,让他们也种一块地玉米,便于作对比。为让珞巴人领会接受,他将学到的珞巴语“结婚”一词派上用场,称人工授粉就是玉米“结婚”,让小伙们笑弯了腰,姑娘们羞红了脸。
秋天到了,冀文正邀请珞巴部落群众前来观看。珞巴人第一次发现,经过人工授粉的玉米棒子个大且没有光头,子粒沉甸甸的,色泽光鲜。当场脱粒后,一个棒子比没有授粉的重0.12千克,珞巴人大吃一惊,纷纷称道:“玉米‘结婚’可以高产!”珞巴人非常务实,许多人前来向他索要种子。他和李永华当年收获了784千克人工授粉的玉米,干脆全部拿出来送给了村民。他借这个机会,向珞巴人反复阐述“母壮子肥”的道理,珞巴人第一次懂得了下种前必须精选玉米棒子中间颗粒饱满的种子。
冀文正是个勤学钻研的人,很快掌握了水稻合理密植、玉米人工授粉、棉花打尖等技术。于是,他发动群众开垦水田,引来山泉,采用粳稻良种,当年亩产最高的达280千克。他除了教珞巴人给棉花整枝外,还将河南的花生、西瓜,四川的辣椒等品种引进卡布村,改变了这里人的饮食结构。为此,珞巴人送给了他们一个个头衔:玉米红娘、青稞老师、生活顾问……
1955年,科学给卡布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丰收。冀文正在《南方的丰收》一文中写道:“1955年,珞渝的各种农作物都比往年好。一串稻穗发7个杈,结350粒子;一个玉米棒有30多厘米长,两个棒子可打一升(相当于0.7千克);还有虎蹄形蔓加、狼尾巴似的小米等,都长得特别结实粗大……”冀文正没有想到,这篇文章被1957年10月的《人民日报》、新华社相继发表。
卡布村的珞巴人从冀文正身上逐渐认识了解放军,认识了共产党,并亲切地称他为“米米老冀”。“米米”珞巴语意为“爷爷”。对于珞巴族米古巴部落来说,并非当了爷爷才称米米,这是对威望很高的人的尊称。一个部落称一个年仅22岁的小伙子“米米老冀”,这在他们部落中是极不多见的。从此,冀文正在卡布村受到了大家的信任,“新汉人”的佳话也传遍了整个山村。
冀文正到卡布村1个多月后,珞巴族米古巴部落雅西氏族决定为他们建一幢吊脚竹楼。墨脱盛产竹子,粗的直径达30多厘米,大都韧性好,结实耐用,为修建吊脚竹楼提供了条件。冀文正受党多年培养,不信神信鬼,为了尊重当地的风俗民情,他还是接受了米古巴部落最为原始的建筑方式。他在日记《吊脚竹楼的故事》里,详细记述了雅西氏族帮助他们修建吊脚竹楼的经过:
雅西氏族首领经过占卜,鸡肝纹路说明翌日是个吉日,可以动工。按照珞巴人习俗,安布选择了三个建房宅地。我和李永华是两个人,要拿出两颗稻谷,外加牛、猪、鸡各一颗,共5颗为一组。他们为我们选择了三个地址,共需三组15颗稻谷。珞巴人将预选的宅地平整一尺见方砸实,在其中心放一组谷粒,上放一把鲜树枝,再压一块石头。在太阳落山后放谷粒,翌日太阳出山前察看。若5粒稻谷散开在外,说明这块地不好,会死人的。若谷粒有蚂蚁,人会患病;若谷粒完好无损,说明这里适宜建房。
冀文正在地东村香蕉树下(冀文正提供)
第二天,我跟随安布看了三个地址,在村里南边是个理想的建房地址。上午,全氏族向新宅地敬甜酒和牛奶,祈求地神和地龙庇佑新主人平安。紧接着开始施工,妇女挖地基,男人上山砍竹子,老人在家劈竹。吊脚楼为长方形,长约9米,宽约6米,石头垒基砌墙。外墙1.5米高,墙厚半米,上放又宽又厚的横木,横木连接处有凹凸衔接,相当牢固。每隔两米立一木柱,柱高2.5米,其间用双层竹板当墙。木柱上架有横梁,固定房架。
屋顶呈人字形,房盖用双层竹板代瓦。制作竹板是个技术活,大都由上了年纪的能工巧匠负责。他们根据需要的长度,砍掉竹子的两头。竹子是有纹路的,用锋利的腰刀顺着纹路往下直砍,不能横砍和一刀砍到底,每刀只能砍一筷子长。这样,一根竹子要砍上百刀,便成了几十厘米宽的竹板了。房顶当瓦用的两片竹板重叠,将里朝天,因竹板里有沟槽,让雨水顺槽沟而下,晚上躺在床上,可以看见眨眼的繁星。若下雨,开始小雨星滴下,片刻便没有了。除地板、横木、横梁和门窗外,整座竹楼其余部位全用竹子,不用一根铁钉,实属罕见。
整个建筑只留有一道门,对面有两扇窗,利于空气对流。室内垒有灶台,旁边修了火塘,用三块皂石砌成,可以架锅做饭。靠南墙修了两间大竹床,每间可睡三人。善良的珞巴人还为我们修了一张大竹桌,说是好让我们记住珞巴话。在不到半年里,我学会了珞巴语,走出了“无声世界”。
冀文正和李永华从江边捡来石子,在庭院里镶嵌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家”字,周围种上珍稀的老虎须和虎头兰花,使“家”显得更加庄重。冀文正白天种地、看书、写日记,晚上同珞巴青年一起唱歌、跳舞和讲故事,向珞巴人学珞巴话,慢慢地走出了没有语言的“哑巴世界”,同珞巴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珞巴人按照猎获的兽肉平均分配的习俗,也给他们分一份,从此他们成了卡布村的第13户村民。
在冀文正进墨脱前,用省吃俭用的500块光洋买了一个德国禄莱福莱照相机。当他面对珞巴族米古巴部落独特的人文风情,第一次按下快门时,同那位英国摄影师不同的是,所有村民都乐呵呵地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一个人上来砸他的相机。在他们心中,这个和他们同劳动并在一起生活的,自学珞巴语的汉人,早已成了他们的亲人。就这样,神秘原始的珞渝文化,向冀文正敞开了大门。
冀文正还从拉萨买来胶片和药水,自制了冲洗室。在那没电的许多年,他硬是利用高原充裕的日光和密封的小屋子,成功地洗出了许多珍贵的好照片,珞巴、门巴人首次看见了照片上的自己形象,如今有的照片已被中国博物馆收藏。北京民族文化宫正门大厅里有一幅高12米、宽8米的巨幅照片,画面是大峡谷中一座造型奇特的山间藤网桥,就是冀文正20世纪50年代在墨脱工作时拍摄的。
“珞渝地区交通落后,至今仍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我就托朋友在拉萨给我买胶卷,双××的胶片,5元一只。我那时每月工资只有58元,大多用在了这上面。存好钱集中买一次,然后叫当地老乡翻过喜马拉雅山背进来。”在冀老家中,我看见了他保存完好,记录着珞渝文化历史的老胶卷,码放得有半人多高,数量竟达500多只。
争取珞门部落民族地位
转眼到了1955年2月下旬,冀文正从卡布村出发,踏上了去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的行程,向生活在帮辛、加热萨、甘登的珞巴、门巴部落群众发放无息农贷。6天的时间,他们翻越了4座大山,蹚过了8条激流,跨越了12条大跨沟,到达了加热萨。
“到刀嘎村去。”当冀文正发放完无息农贷,作出这样的决定时,珞巴向导简直惊呆了。早在4年前,大峡谷腹地墨脱发生了8.5级大地震,摧毁了一条条通外山路,这里几乎成为人间绝域。这名向导一再阻止,说:“你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若出了什么意外,我无法向氏族首领交代。”
在冀文正的耐心解释和执意要求下,他们还是踏上了去刀嘎村的路。“若用今天的眼光看,墨脱大地震所释放的能量是唐山大地震的20多倍,比汶川8.0级大地震强得多。”冀文正回忆起这次探险经历时,多少带有骄傲的神色。他在旅行散记《幸福的一日》中,对这条路的艰辛作了描述:“从加热萨村出发,天亮后下到一个河边,上方是一个似墙一样高的200米石壁,路从石壁下的缓坡开凿出来,坡度约80度,只能放下半只脚,下面是100多米的深涧,河水从石壁下流过。一处20多米的栈道上长了不少黑木耳,让我在山崖中间进退两难。最后我脱掉鞋,解开绑腿,抓住藤条,身体向崖壁倾斜,十分缓慢地向前行走。过这个险段时,我的双脚流血不止,也许是高度紧张的缘故,当时连一点疼痛感也没有。可我没想到,这样的危险仅仅是一次小考验,更大的困难却在加格普巴到当文普巴之间的路上。”
用青冈木碓窝舂稻谷的珞巴族小孩(税小洁摄)
刀嘎村是墨脱最北端的一个小村庄,位于雅鲁藏布大峡谷大拐弯处。村子不大,只有13户人家。经过爬悬崖、过塌方、穿丛林的10多天,当来到村口时,并没有事先他预想的热闹场面,对冀文正这个陌生人的闯入,眼前是十几条大狗狂吠不止,许多家的大门闭得紧紧的。
珞巴向导敲了好多家的门,都没见一人出来。当他来到一家低矮破烂的珞巴人家,门轻轻地开了,出来一位骨瘦如柴的赤脚老人。经向导一再说明其来意后,他们被带到村里一间用大木板盖的公房里。这座公房很大,里面火塘里还留有灰烬,而且还是热的,说明珞巴村民没有走远,隐藏在村庄附近的山林里。
刀嘎村以农业为主,珞巴部落村民靠种植玉米、小麦、鸡爪谷为生,兼养一些猪、牛等牲畜。冀文正看到,村民的房舍都是木板房,上下两层。上层住人兼仓库,底层养牲畜。由于烟熏火燎,房内光线很暗,摆设也十分简单。一户人家的两个孩子正在木板房前舂米,木舂约1米多长,中间细两头约碗口粗,盛米的是掏空的木桩,孩子双手紧握木杵中部,高高举起,再向下砸去,反复几十次才能将谷壳脱离。当天晚上,躲进森林里的珞巴村民陆续回到家中。
1955年5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冀文正撰写的《幸福的一日》。在这篇3000多字的旅行散记中,他第一次用了“人生头一次”、“少见的路”这样的小标题,使人们首次知道了遥远的藏东南有一个神秘莫测的大峡谷。
这也许是个巧合,冀文正真正意义的第一次采风,却是尚未消失的原始农业经营方式——刀耕火种。在这条救灾路上,冀文正发现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民俗现象:珞巴人举行完他们隆重的祭祀后,即走向离村庄较远的山腰林间,砍伐成片的树林、灌木丛,砍倒后的成片树木任其暴晒,却没有背回家当柴烧的意思。这个谜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冀文正几乎用了半年时间才将这个谜底揭开。待到翌年3月,冀文正在卡布村看到,雅西氏族首领安布举行祭祀后,随即下达了集体行动的命令。他们带上干粮分别走向有两三天路程的砍伐点,几乎同一时间,只见火光冲天,烟雾缭绕,遮天蔽日。烧林一周后,珞巴人带上青稞、玉米、小米等农作物种子,用木棒戳洞点播。若是小粒种子,则采取撒播,松土覆盖。
播种完后,珞巴人在地头举行祭祀。每户做上10升大米饭和一石锅菜,盛入竹皿和木碗中,放在地边。此时的冀文正已能听懂珞巴话,他们向地神说:“请保佑丰收,不遭兽害。”在秋收前,珞巴人在村内的公房里,摆上各种粮食,敬献酒肉,祈求来年丰收,人丁兴旺。接着,又用大石锅煮肉,湿竹筒做米饭,人均一份,连续5天后,他们才开始收割庄稼。
面对这种独特的农耕民俗,冀文正在一篇日记《刀耕火种》中写道:“珞巴族农耕祭祀相当烦琐,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这种原本在中学课本上才能找到的远祖习俗,即早已在中原消失的刀耕火种。”
正是这一次次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使冀文正对珞巴族独特的民俗产生了浓厚兴趣。
珞巴族刀耕火种坡地(冀文正摄)
冀文正最早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墨脱,民俗学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是共产党坚定不移的方针政策。为了让自己在这里的工作立于不败之地,于是他开始了解他们的风俗习惯,并搜集珞巴族和门巴族的民俗风情资料。正是他这样长期深入村村寨寨,持之以恒,如今在珞巴族、门巴族民俗学研究领域,冀文正已成为我国非常有影响的民俗学家了,这也是他过去所没有想到的。
据冀文正说,真正将两个部落民族民俗采写在笔记本和日记本上,却源于自己一次败走麦城的经历。
冀文正每到一个村庄,总爱东家走西家串,与群众拉家常,宣传共产党的统战政策。到墨脱的第二年2月,他第一次到居住着34户门巴族同胞的胡仁村开展扶贫救济工作,闯了一次“大祸”。这天晚饭后,冀文正信步走进了一户人家大门,刚踏上楼梯,他就“米米”(大爷)长、“阿比”(大娘)短地喊开了。可迎接他的不是热情好客的笑脸,而是一双双怒目相向的眼光,一只只青筋暴突的拳头,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面对此景,他一下子傻了眼。
冀文正回到住处,把遇到的情景向措本罗布旺秋细说了一遍。没想到,措本听后哈哈大笑,对冀文正说:“门巴人得病以后,就说成是鬼魔缠身,是造孽的报应。要消除病魔的纠缠,首先得杀牲祭祀,或请喇嘛念经,或请巫婆神汉跳神驱鬼。再就是用一根两人多高的树枝,在病人周围扑打,然后将树枝插在楼梯的左侧,生人三日禁止入内。若有生人贸然进去,就会认为把鬼魔重新带了回来。”
冀文正方知犯了门巴人的忌,得罪了门巴人信仰的“忌讳树”。他一方面恳请罗布旺秋替他向主人赔礼道歉,另一方面要求给病人治病。冀文正后来治好了这个病人,赢得了门巴人的尊敬。这也使冀文正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入门问俗。他在日记《敏感的忌讳树》中写道:“习俗是长期承袭下来的一种传统势力,它极受人们的遵从,珞巴人常通过是否遵守他们习俗的细微行动,来判断我们的好坏。我们在这里工作非常谨慎,凡插有‘纳都欣’(忌讳树)的家,只有主人邀请,我们才上楼进屋就诊。”
正是这次工作上的失误,促使冀文正养成了记录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民俗的习惯。珞巴族有语言无文字,靠结绳记事。珞巴和门巴这两个部落民族所表现出来的习俗,诸如生殖崇拜、抢婚试婚、刀耕火种、土葬树葬、遇事占卜、杀鸡看肝等,不同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许多方面表现出原始部落的文化特征。
没有计时条件,冀文正便靠记日记推算时间。当地既没有电,也没有油灯,日记每天必须在天黑前完成,365天一天也不可缺,否则日期将被搞乱。令他最头痛的是,对于闰年的推断。每年3月,他将日期空着,待雪开山后,托人打听闰年详情,再补上日期。在墨脱工作的16年中,他写了这方面的口头笔记84万字、日记56万字。在他现有搜集的上百万字珞巴族、门巴族民俗文化资料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口头笔记和日记就有20多万字。
在现代文明浪潮的冲击下,珞巴、门巴两个山地部落民族的诸多民俗现象早已消失,可这些来自第一手的日记,成为研究两个部落民族文化不可多得的活化石。冀文正取出一些书稿和照片资料说,人们过去只知道四川、云南交界处的泸沽湖摩梭人实行走婚制,而且以为那是中国保留这一风俗的唯一地区。其实,大峡谷深处的珞巴人、门巴人也有和摩梭人类似的“试婚”。
试婚中,“试”意为试验,它允许成功,也允许失败。在增进双方了解方面,它比一般意义上的恋爱更直接有效,即具有事实上的婚姻性质。试婚期约定俗成为3年,3年后一方不同意便可解除婚约,若同意就举行婚礼。往往夫妻结婚时,孩子已经可以给父亲点烟了。在甘登村的23对试婚者中,有5对失败了,可试婚生下的“私生子”并不受歧视。“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现象也存在。
地处大峡谷腹地的姑娘,个个都多情,青年男女长到十五六岁,便可以去找自己的情人,而且有的情人数目之多,堪称世界之最,丰富的情歌就是这样诞生的。比如巫师随便可以问生病女孩的情人情况:“你有多少情人?”姑娘毫不害羞地回答“256个”。有个姑娘叫亚央,是珞巴族有名的歌手,她已向雅鲁藏布江扔过两条腰带。据说情人满100个就得扔一条,以洗却污秽和罪恶。因为交通和信息封闭的原因,外界并不知道这些情况。
冀文正对于珞巴、门巴这两个部落民族的调查研究,始于1955年5月。就在这一年,塔工分工委和塔工边防团接连给工作队发来几封电报,要求开展对上珞渝地区的全面调查,起草《上珞渝地区基本情况调查材料》,逐级上报塔工分工委、西藏工委,直至国家政务院,给各级领导机关制定民族政策、解决边界问题提供第一手翔实资料。墨脱作为中印边界的东端,英国炮制的臭名昭著的“麦克马洪线”,自然成为搜集资料的重点地区。
冀文正作为白马岗工作队的成员,从卡布村沿江逆流而上抵达了墨脱最北端的刀嘎村,顺江而下到达了最南端靠近“麦克马洪线”的希让村,多次沿金珠曲到达白马岗工作队大本营金珠区布隆村。他每到一地,都不失时机地通过座谈了解,搜集了不少社会历史和民俗风情资料。作为当时大峡谷的“知识分子”,组织上任命他为墨脱县基巧办事处民政科副科长(而科长是珞巴族有名的歌手朱嘎),担负起了搜集上珞渝地区社会情况的历史重任。
“接到这个任务时,上级电报一个接一个。我围绕着电报,抓紧时间进行收集整理,然后发给上级机关,光这样的报告少说也有20多份。”冀老回忆这段历史时,总要感谢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促使他走上了搜集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文化资料之路。
墨脱门巴族妇女(陈立明提供)
冀文正围绕墨脱的自然概况、行政区划、行政组织、社会情况、民族情况、宗教情况、头人情况等进行了大量调查。令冀文正意想不到的是,他将珞巴人和门巴人的调查研究材料上报西藏工委、政务院后,竟引起中央有关部门的重视,为后来珞巴、门巴部落被确认为中国56个民族大家庭的正式成员立下了头功。
冀文正进入封闭的大峡谷时,在中华民族大家庭兄弟谱中,国家尚未正式确认门巴、珞巴两个民族的成员地位。可在这份调查报告中,他直接称门巴为“曼族”,珞巴为“洛族”。赵一曼是冀文正非常敬仰的女英雄,“门”和“曼”谐音,他一时想不到恰当的字,故当时取名“曼族”,没想到这个名称在报刊、电台沿用到1964年后才废除。有关“洛族”这个称谓,许多媒体也沿用到1965年才被“珞巴族”代替。
在冀老家中,至今还保存有他当年撰写的13 000字的上珞渝调查材料原稿,以及西藏工委依据他的材料给政务院起草的报告样稿。今天,我们可以从这些调查材料中看到关于珞巴、门巴两个山地民族的最早表述。
上珞渝生产方法极为简单,一般都是所谓的“刀耕火种”。(他们)生产的时候,首先把半山坡内的树草用刀砍倒,待太阳晒干后用火烧掉,烧后即进行播种。若播种荞麦或蔓菁,地烧过后还用小锄松一下土,用木棍在地上插一些小洞,把种子丢进去即可。
上珞渝最严重的是疾病,这里普遍流行疟疾、痢疾、性病和关节炎,伤寒、霍乱也常有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卫生设施,有了病请喇嘛念经、跳神。因此,疾病给这里造成了大量的死亡,往往一个家庭的人全部死亡,或者一个村子的人死去大半。
曼族还有一种“放毒”的坏风俗,即制成一种慢性毒药,悄悄地放在食物中,人吃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后才能发觉,其病症是肚痛或肚胀,不能吃饭,一年多后即死去。此种毒药,无药可解。这种放毒风俗,据说是源于一种迷信思想,如果毒死了人,被毒死者的幸福归放毒者所有。因此,不论邻居或朋友,特别是经过此地的外地人,都是放毒者选择的对象。曼人都这么说,没有经过化验,难下结论。
洛族是珞渝地区的土著民族,其经济和文化比曼族更为落后。洛人吃饭用手抓着吃,喜欢饮酒,酒味微酸。喜欢歌舞,每逢节日,或亲友间请客,都以歌舞做伴。喜欢打猎,善于射箭,秘密制毒。
洛族生活极为简单,无论男女都不穿裤子,只穿上衣,上衣一般都用兽皮做成,用布做的不很多。洛族住的房子用木材建造,但建筑方法很简单,一般分为两层楼,人住楼上,家畜在楼下。洛族婚姻制度极不合理,非婚生子不受社会歧视。洛族不信佛教,但迷信很深,信奉万物有灵、灵魂不死的原始宗教。
这份墨脱的早期调查材料,让人们首次领略了当地诸如刀耕火种、原始宗教、吊脚竹楼、进山狩猎等独特的人文风情,给从事珞巴、门巴两个山地民族研究的专家提供了宝贵资料。197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依据这些线索,首次派出专家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在诸多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并收入《门巴族社会历史调查》第一卷。
冀文正完成《上珞渝地区基本情况调查材料》后,寄给了新华社西藏分社。在材料中,他尽管写上了“洛族”、“曼族”这样的族称,但心里依然没有底,希望能得到见多识广的新华社记者给予的指点。1955年秋,西藏分社给他写了回信:“从你提供的材料看,洛巴和曼巴有它单独的聚居区、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经济生活,想来也会有表现于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状态。因此,应该是一个与西藏民族不同的另一民族。”
这封从波密辗转而来的回信,让冀文正眼前为之一亮。新华社记者在信中,还提到了斯大林划分民族的四个条件:共同的地域、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经济生活和共同的心理素质。当读到“与西藏民族不同的另一民族”,他拿出自己的考察成果,用斯大林的四个条件去反复对照,更坚定了他求证洛巴、曼巴是一个单一民族的信心。
1959年,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和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曾派出工作组,先后到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聚居区进行民族识别工作。1962年初,在第一次征求大家意见的座谈会上,冀文正再次拿出以前写的报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其中不准确之处进行了更正。其一,曼人主要居住在门达旺地区,将“曼”字改为“门”字更为恰当;“洛”虽水多,但价值不大,将“洛”中的“氵”改为“王”,王者,地位高大也,以此可以提高整个珞渝地区人的地位。其二,称珞族、门族,听起来不顺耳,中间加一个“巴”字读起来上口,且“巴”在藏语里是“人”的意思,可引起人们对这两个少数民族的重视,更能表现我党对少数民族的尊重。冀文正的这些建议得到了采纳,1964年和1965年,国家相继批准确认珞巴和门巴成为单一的民族。
冀文正的这份报告,还涉及喜马拉雅山东段的边界问题,西藏地方政府波密土王曾到墨脱收差,他搜集的差户名单遍及“麦克马洪线”以南的整个下珞渝地区,同样引起了研究西藏边防的专家学者的高度关注。后来,西藏工委外事处还特地邀请他到拉萨参加边防工作会议。在拉萨期间,他第一次见到了我国著名的藏学家,时任外事处帮办主任杨公素,接触到了研究西藏社会历史、风土民情等方面的诸多专家学者。同他们交谈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搜集珞巴、门巴两个民族民俗文化资料的重要价值。
大峡谷的“情歌王子”
神奇美丽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云遮雾绕的喜马拉雅山,这独特的地理环境赋予了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无穷的艺术灵感,口头文学别具一格,十分丰富,篇幅宏大的门巴族《萨玛酒歌》、珞巴族古老史诗《节世歌》,久唱不衰。
珞渝是民歌的海洋,凡是有珞巴族和门巴族居住的地方,都能听到他们的歌声。无论在镜子般的水田里、荆棘丛生的山坡上,还是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清香扑鼻的香蕉林间,以及在翠竹如林的大山深处……正如他们的民歌所唱:“高兴时山歌唱不完,痛苦时山歌能解烦,山歌是随身的伴侣,白发到老也难分离。”
清凉的夜晚,老人坐在吊脚楼前闲谈聊天,青年则在村寨的公房里边唱边跳,一直唱到天亮。虽然歌声是生活的伴侣,但在他们看来,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歌手,必须是能连唱3天3夜内容不重样的人。
冀文正是公认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情歌王子”,他不仅搜集了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歌谣5800多首,还能原汁原味地唱出一些情歌来。2006 年9月17日,《成都日报》发表了一篇报道《央视求助急寻“珞渝文化第一人”》,网上点击率之高,出乎人们的预料,这位“情歌王子”再次进入了公众的视野。
2006年10月初,中央电视台将赶制一台56个民族欢歌大团圆的节目,从各民族中选出一位歌手参加,中央三台、四台同步直播。可经节目组去珞巴族聚居地实地考察后,却未找到一位珞巴族歌手,眼下唯一的线索,就是找寻曾报道过的“珞渝文化第一人”冀文正了。
一个非珞渝土著人的冀文正,却对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的珞渝歌谣如此痴迷?个中原因,实为两个花季般珞巴少女的一片纯真感情,一是墨脱希让村雅西氏族首领的女儿,一是卡布村米古巴部落酋长的女儿。
1956年5月4日,地处“麦克马洪线”边缘的希让村,以特有的方式庆祝青年节,男女青年在村中的公房外点起一堆堆篝火,围绕篝火尽情歌舞。然后男女分组,以情歌的对答方式竞唱。
男组唱:“村前河水闪闪,丢石探水深浅,姑娘如若有心,唱支山歌答还。”
女组唱:“我在山顶唱歌,山下好汉听着,有情快来对唱,无情快走你的。”
男组唱:“你若对我有情,请用眼睛表明,你若对我无意,反身各奔前程。”
女组唱:“对岸有双眼睛,好像闪烁星星,但愿星儿多情,照亮我的眼睛。”
男组唱:“雅鲁藏布江边,青竹黄竹满山,拔刀问声姑娘,哪棵竹子能砍?”
女组唱:“南迦巴瓦峰上,青竹黄竹片片,好汉砍刀锋利,爱砍哪棵就砍。”
……
晚会开始后不久,盛装的珞巴姑娘亚乃便来到工作组,邀请一名军医共舞。这名军医慌了手脚,忙推出与氏族首领坐在一起的冀文正。粗通珞巴族歌舞的他知道当地风俗,不便推辞,同小亚乃共舞起来。
两个月前,冀文正率领医疗队,扑灭了希让村暴发的疟疾病。这个村有6户珞巴族雅西氏族,氏族首领达西特地举办篝火晚会酬报工作组,让他5个漂亮的女儿作陪。17岁的三女儿亚乃长得最漂亮,舞跳得最好,性格也最开朗。
此时,小亚乃一头乌黑的头发,青春的胸脯前缀满了闪亮饰物。她那纤秾合度的身材,那珠摇玉颤的舞姿,煦丽如雀翎御风。她小脸嫣红如晚霞,长睫忽闪,眸子莹亮深情,楚楚动人。已乐不可支的青年人,个个神采飞扬。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与摇荡的光影下,更迸发了他们燃烧的渴望。有些胆大的女子捂着羞红的脸,唱起了挑逗性的情歌:“杉木桶配柏木瓢,妹妹担水颤摇摇,哥哥帮我担上坡,浑身上下任你摸。”
在劲歌狂舞下,激情纵横的年轻人已由先前的一唱一答,演变为成双结对地自由组合。一些心急的男女,已相搂相偎,勾肩搭背,走向密林深处。一曲下来,意犹未尽的小亚乃将头靠在冀文正肩上,要求他将自己抱到密林中去。而书生气十足的冀文正,一是囿于当时的政策,二是拘泥传统的观念,拒绝了小亚乃。小亚乃不解衷肠,爱极而恨,一怒之下,以一个氏族首领女儿的任性,强命一个体格健壮的农奴,把自己抱进了充满爱欲的丛林。
1965年,已被上级任命为墨脱县委常务副书记的冀文正,公务之余,整理收集了厚厚的几册珞渝歌谣,他在考订几首民歌时,突然想起了久未蒙面的小亚乃。
待他故地重游时,青山依旧在,却物是人非了。原来,亚乃在生第二个小孩时,因为难产,已故去了5年。冀文正回首往事,不胜感慨:“我的做法虽然中规中矩,无可挑剔,但珞巴少女亚乃何错之有?充满青春气息的亚乃,敢爱敢恨、敢投入、敢奉献。她虽然过早离开了人世,但胴体却泛着生命的光华,看来死者有时候比生者更让人掩袂拭泪。”伴随他对小亚乃情思的,是一首记忆深处那由弱而强的情歌:“我想要的象牙戒指,偏偏到不了手,我不爱的牛角戒指,偏偏套上了指头。”
说来也许不信,冀文正在7年前,还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乐盲。 1948年,他的家乡刚刚解放,读初中的冀文正上音乐课时,老师要他唱《解放区的天》这首歌,他竟然把曲调唱成了“三三三二三二幺幺三五……”弄得老师又是挥教鞭,又是做手势,好不容易才让那笑得前俯后仰的课堂安静下来。事后,老师只得为他开音乐课的“小灶”。
冀文正最初接触珞渝情歌是1954 年7月。他从波密县出发,翻越金珠拉山口到墨脱开展工作。第三天黄昏,他和珞巴族向导露宿在一棵大树下。这时林昏雾不开,难耐冷寂的向导信口哼起了一首民歌。冀文正问唱的是什么内容,向导用生硬的藏语告诉他,这是一首珞巴人诅咒乌拉(差役)的歌。正当他要记录时,却被向导制止:“明天到了布隆村,我带你去见一位有名的珞巴歌手……”
向导介绍的珞巴歌手叫希蒙,虽年近40岁,却依然风姿绰约。她从小聪慧过人,特别喜欢唱歌,7岁时就能一天到晚歌不离口。无论背柴做饭,还是洗衣背水,她都在唱歌,不但能唱很多老歌,还能触景生情,编唱新歌。不管人们指点什么,她都能即兴唱来,绝不会有半点重复。希蒙的歌既生动形象,又押韵合辙,因嗓音甜脆,14岁就赢得了“希蒙百灵”的美誉。
面对冀文正的请求,希蒙没有拒绝,开口便唱:“日落留下阴影,人走留下凄凉,落日明天还回,情人却难还乡!”这首首高昂低回的曲调,被她唱得缠绵悱恻,充满张力,那种哀极而恨的情绪转换,令人想到一种含意更加深广的沉淀。原来,希蒙年轻时有个情人,小伙子家境贫寒,为挣得两头牛做聘礼,不得不背着一袋子干粮出去扛大活,结果被西藏噶厦政府抓去当兵,从此音讯渺无。当年希蒙为他送行,唱的就是这首歌,难怪这么悲凉。
珞巴族猎人、墨脱宗基巧办事处民政科科长朱嘎,是珞巴族有名的故事大王(冀文正摄)
到卡布村不久,冀文正再一次被这里的情歌感染。1956年,组织上任命他为墨脱宗基巧办事处民政科副科长,而科长是珞巴族有名的歌手朱嘎。有一天晚上,繁星满天,冀文正同朱嘎一道,听珞巴青年对歌。当唱到高潮时,突然女青年们个个情绪低落,有的还掉下眼泪。朱嘎向冀文正解释说:“珞巴族实行包办婚姻,男方家只需要两头以上的牛,就可换娶一名珞巴新娘。他们刚才唱的是怨歌:‘我是爹娘亲养,为何狠下心肠?八条牛腿迷住了眼,害我终身悲伤。’”
年近八旬的冀文正依旧能吹珞巴族竹琴
在走村串户的工作中,冀文正发现珞渝情歌不都是怨歌,有些情歌充满了对美好感情的向往:“吃了蜂糖一口,嘴里甜了三天。看了表妹一眼,心里慌了三年。”“那晚绕道私会,情话刚说一点,生怕阿妈知道,心神不定廿天。”
在这些发自内心的歌声中,要数珞巴族米古巴部落酋长女儿亚姆所唱的情歌了。冀文正治好了亚姆的病后,他们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自幼聪明伶俐的亚姆,接受新生事物快,每当冀文正向她传授农技知识和革命道理时,亚姆听得非常专心,然后她又向村里其他人宣传,成了工作队在墨脱的义务宣传员。
随着时间的推移,冀文正发现亚姆在给人斟酒时,总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望着自己。当他去外村开展工作时,亚姆也是将他送到很远的地方,而每次路过冀文正住的竹楼,又总要不停地回头张望。最让他不安的是,每到傍晚时分,亚姆便坐在村头,面对冀文正的吊脚楼,一遍遍地唱出她那发自心灵的那首歌:“天上圆圆的月亮,请不要匆匆走向西方;我和情人相会,想借用你的银光。”
一个是工作队成员,一个是部落酋长的千金,风华正茂的他俩都未成婚。可冀文正想,贸然与珞巴少女结婚,会引起别有用心人的中伤,组织上也不会允许,他只好谎称自己早已有了女朋友。可亚姆根本不信,每当月上树梢,她仍执著地对他的吊脚竹楼倾诉衷情:“河边鲜花朵朵,有心摘给哥哥,伸手却又放下,怕他爱上别个。”
1957年5月4日,又是一个五四青年节。白马岗工作队组织了上百人的篝火晚会,地点选在墨脱村。他们围着一堆篝火,边跳边唱边舞,尽情狂欢。篝火火舌高达20多米,通红的火光映红了姑娘小伙的脸蛋。这一天晚上的青年人特别多,大家一改过去总是唱怨歌,而将情歌作为了当晚的主旋律。
篝火晚会结束后,亚姆姑娘鼓足勇气,推开了冀文正的房门。一进屋,亚姆就坐在他怀里,用她那烫人的脸贴着他的脸,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爸妈常称赞你,村里人也说你最能干。我爱你,若我们结婚,爸妈是不会反对的。”
冀文正回忆说,当时他像触电似的,面对珞巴姑娘的亲昵,心跳加快,毛发都立了起来。为了让亚姆死心,他违心地拿出一张女战友刘继蓉的照片,谎称她是自己谈了多年的女友。那一夜,亚姆心里十分难受,不得不离开他的住处。
以后,竹楼前再也见不到亚姆那流连顾盼的目光,村里人再也见不到亚姆那美丽动人的笑容。而每天傍晚,从村头的小河边总会传来凄婉悲伤的怨歌:“太阳翻山走了/留下一片黑暗/情人抛我走了/留下满腹心酸……”
算是亚姆同小伙曲扎有这份情缘,曲扎来到亚姆家里种地、打猎,双方敲定试婚3年,届时再订终身。可3年期未满,曲扎就移情别恋,3年的恩怨物化为两头牛和一个哈达线圈。亚姆听说曲扎要同自己分手,心中好不悲伤,在林子里唱起了规劝歌:“吃菜要吃鲜嫩的心,恋人要找妙龄的人,烧火要砍青冈的枝,娶妻要娶实心的人。”
可是,曲扎似乎是吃了石头铁了心,亚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他送来的牛和线圈,这更是让亚姆悲从中来,对曲扎移情别恋又有了新的怨歌:“这里的青草繁茂,牦牛却吃不饱,它想着别处的青草;这里的姑娘漂亮,小伙子却选不中,他想着别处的姑娘。”
亚姆自己带着儿子扎西,还要为他找个后爸。冀文正看到,私生子在这里并不受歧视,连他的母亲亚姆也受到人们的尊重。“世间一切最宝贵的是人,只要有了人,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毕竟珞渝山高路险,缺少有效的生产和交通工具,人就显得格外重要。”冀文正是这样理解的。
冀文正强烈地感到,珞渝情歌是两个部落民众生活的真实写照。文化人类学家爱它,民俗学家喜欢它,通过这些歌谣,他们可以看出珞渝地区民众的生活状况、民情风俗和心理状态。这些相当随意和通俗的乡音俚调,寥寥数句,就把一个民族的历史沧桑,勾勒得惟妙惟肖。
珞渝情歌被誉为珞渝诗歌海洋中瑰丽的珊瑚,是珞渝民歌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冀文正不仅搜集民歌1800多首,还能唱不少民歌。1957年,自《西藏日报》副刊以几乎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他搜集的情歌后,陕西《延河》杂志也给了他16个页码的版面,接着又陆续在《西藏歌谣》等刊物杂志上发表。1984年初,冀文正精选200首情歌,专集《珞渝情歌》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后,2011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又出版了《珞巴族歌谣》《门巴族歌谣》。
珞渝民歌虽然以情歌为主,但它还有婚歌、丧歌、酒歌、劳动歌、英雄歌……
一个深秋,冀文正不顾雅鲁藏布江激流在山脚下咆哮,踏上了搜集英雄歌的行程。一位珞巴老人在向他讲述19世纪初,英国殖民者侵入雅鲁藏布大峡谷珞巴族领地的经过后,还拿出一支老掉牙的步枪,并说:“这是我爷爷从英国人手中缴获的。”
冀文正拂去枪的锈迹,他好不容易辨认出这是一支由英格兰“雷明顿工厂”生产的前膛枪,出厂日期是1852年。“别看怪模怪样,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还是英国陆军的制式武器。”它让冀文正想起了那场珞巴人痛击英国入侵者的“阿波尔(英国人对珞巴的称谓)保卫战”。
1859年3月19日,驻扎在印度的英军大举入侵“阿波尔”的领地。早有准备的珞巴部落民众在米古氏族首领的率领下,预先在英军进兵路线的两侧修筑了10多道圆木围栅。大英帝国首领下令开枪射击,前膛枪固然猛烈,但是射击后必须站起来,从枪口往枪膛里装弹药,于是牛高马大的英军就成了活靶子。开战不到半小时,骄横不可一世的英国步兵不是被投枪扎穿胸膛,便是被长刀砍断了脖子,丢下百余具尸体后投降。
在珞巴人大获全胜之际,米古氏族首领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将被俘的英军中校送回英军军营。没想到背信弃义的英国人趁他们转身返回时,竟开枪向他们射击,三位英雄就这样牺牲了。珞巴族在新的米古氏族首领的指挥下,在“格拉另冬”神石前盟誓,一面撒米粒,一面跳战舞,并唱起了歌颂英雄的《战歌》:“我们要去战斗,为我们的英雄复仇,请求神石保佑,打败万恶的对手。”
随行的文教干事指着老人介绍说:“他就是那位米古氏族首领的孙子,今年73岁的阿孜。”冀文正为弄清珞渝民众历次抗英抗印的战斗和每次事件的细节,他以老人的回忆为线索,走访了上千名参加过抗英抗印的珞巴人和门巴人子孙,整理编撰出了《珞渝英雄歌谣集》。可惜,1970年他调离墨脱时不慎将书稿、照片同一包行李掉入了江中。
1988年5月,离休后的冀文正,再次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墨脱,走村串户,从门巴族、珞巴族的老人和歌手口中,录下了4000多首民歌。这些分属情歌、怨歌、酒歌、战歌、颂歌等各种体裁的原声磁带,从时空坐标上几乎涵盖了珞渝地区,两个部落民族社会的历史、风俗、文化艺术等方面,是研究门巴族、珞巴族人文历史的宝贵材料。
珞渝民间故事大王
地处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墨脱县,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只得通过口耳相传,将本民族的历史承袭下来。在这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能给你讲出许多生动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故事。
在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墨脱,冀文正如今已被誉为“大峡谷民间故事大王”。 “我风华正茂的岁月是在墨脱度过的,刚到那里,学习珞巴语和门巴语,就是通过聆听珞巴人、门巴人讲故事开始的。”他刚到这里时,一次次从这里出发,向两个部落民族的民众发放无息农贷,做他们的启蒙工作,参加他们的祭祀活动,随着与民众关系的密切和深入,他被那浩如烟海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民间故事吸引住了。
卡布村地处一片高地,高出雅鲁藏布大峡谷600余米,是珞巴族米古巴部落的聚居区。波觉、嘎窝两个氏族构成了米古巴部落的主体,原本他们是俩兄弟,经过若干代相互通婚,分裂成两个氏族。而卡布村的雅西氏族则是前来此地交换物资时,被米古巴部落留下后发展起来的。据有关专家考察,米古巴和地处雅鲁藏布大峡谷区域的博嘎尔、崩尼等部落都操同一种语言,方言上有差别,其中米古巴和博嘎尔两个部落约有40%的语言相同。
冀文正进入卡布村后发现,他们的语言艺术产品,是通过世代口耳相传而发展起来的。在今天看来,它包含了神话、民间传说、民间故事等类型。可他刚到这里搜集珞巴族、门巴族民间文学资料时,并不知道哪些是神话,哪些是民间传说,哪些是民间故事,他将这些统统称为民间故事。
在文化人类学家看来,珞巴族原始的自然崇拜和原始宗教控制着人们的社会意识和审美心理,造就了珞巴族神话、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之间关系的特殊性。珞巴族神话被称作他们民族的原始文学产品,构成了珞巴族文学的主体,内容相当丰富和完整,囊括了人鬼神、日月星辰,乃至鸟兽虫鱼各个方面。其大致可以分为开天辟地、万物起源、人类诞生、祖先和英雄五大类型的神话,形象而曲折地再现了处在原始时代珞巴人的生活现实和精神世界,形成了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神话体系。
珞巴族神话一律用类似的韵文形式演唱,主要由“纽布”(巫师)和“米剂”(卜师)来传承,不得传与他人,用于祭祀和大典的场合,神圣和严肃。而普通人所讲的神话,内容源于韵体神话,但经过人们的铺衍,更富有情节性和情趣性,则属于民间故事中的神话故事了。珞巴族神话从韵体向散体,从巫师、卜师演唱到群众口耳相传,从祭坛大典到山野村舍,其幻想、神性十分诡异,其成分逐渐演化成动物、天象、寓言等民间故事类型。
珞巴族民间传说则与其神话相关。如果说珞巴族神话反映了原始人对大自然、祖先和英雄的崇拜,具有浓厚的想象和幻想色彩,那么珞巴族民间传说则反映了他们祖先活动和同外界的交往情况,更具有现实性。其大致可以分为民族来源、迁徙、分布、交往和发明创造等类型。
通过仔细分析后,冀文正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的观念中,都极其信奉万物有灵,灵魂不死,并派生出了一系列民俗现象,诸如生殖崇拜、遇事占卜、杀鸡看肝、刀耕火种等。而这些古老习俗的产生,却因他们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民间故事而起。
冀文正尽管是个有心人,也搜集了一些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的民间文学资料,但他是出于对这两个部落民族民间故事的好奇,并没有意识其所蕴藏的重要人文价值。
冀文正刚进珞渝时,便将自己搜集到的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资料,托人转交给新华社西藏分社东三区记者组组长陈家琎。陈家琎是随十八军进藏的一名才华出众的新华社记者,曾以宣传进军西藏路上鲜为人知的新闻而享誉中国新闻界。翼文正希望能借助他的笔修改后在报纸上发表。
事不凑巧,陈家琎到拉萨出差去了,这封信和来稿被同组的新华社记者宗子度看到。面对这封厚厚的来信、来稿和材料,宗子度感动了。他敏锐地意识到,珞渝“新区”特殊,报道内容广泛而丰富,一定会受到读者的喜爱。当时他想,若等陈家琎组长回来,少说也要半年时间,恐怕雪早已封山了,这不让作者着急吗?宗子度拿起笔来,给冀文正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并谈到上珞渝地区如何宣传报道的问题。
在信中,宗子度还站在一个民俗学家的高度,提出了一个改变冀文正命运的建议,那就是希望他加强对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文化的搜集和研究。宗子度写道:“从你的资料初步判断,珞渝地处偏僻,与现代文化完全脱离,生产力极度落后。我的意见是,你的工作方法应该是仔细观察,深入访问,耐心地、经常地不断积累资料,哪怕是点滴的、零碎的,都要搜集、记录和分析。找老年人、故事家、民间艺人谈他们的神话、传说、故事,研究这两个民族的起源、来源和它的精神面貌。风土人情十分重要,多观察,勤口问,手不懒。搜集民歌、民谣、谚语,越多越好,这个路子很宽,价值很大。建立据点,多交朋友,打开了解材料的广阔道路。不要‘急于求成’,慢慢积累。”
冀文正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心里很是着急。1954年9月6日,他又写了一封信,托当地群众给陈家琎带去,这封信被报道组的记者赵家烈收到,同样给他回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在如何报道上提出建议的同时,再次谈到了搜集两个部落民族文化的重要性。他在信中写道:“你们那里是边防,大山阻隔,雪封山时间长,加上又是少数民族聚居区,语言、习俗独特,环境优越,美丽富饶,人们想去都困难,记者如今去不了。你身处实地,大有作为。珞巴人、门巴人的民间文化资料极其珍贵,是难得的珍宝,你可利用自身的优势,大力搜集记录,保管好,也可以先给报刊发一些。积累多了,将来可以整理出版,必将填补这个空白。”
1955年雪开山时,冀文正同时收到了两位记者的回信,当看到“神话、(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民歌、民谣、谚语和研究两个民族的起源、记录和分析、填补这个空白、价值很大”等字眼时,他的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了。两名记者站在这么高的角度,给自己指明了搜集、整理和分析两个部落民族文化的方向,还教了许多搜集的方法,怎能让他不激动呢?在卡布村吊脚楼里的“竹灯”下,他把一把竹片燃完了,又换上另一把,硬是将这两封3000多字的来信工工整整地抄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
冀文正出版的有关墨脱的部分书籍(冀西川摄)
从此,冀文正搜集、整理和分析雅鲁藏布大峡谷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民俗文化、民间文学资料,已成了他的一种自觉行动。另外,战友的鼓励和赞赏的信件似雪花般飞来,如1948年一块入伍的刘继蓉多次写信,强调多多搜集民族民间文学资料和拍摄民俗照片,将来有大用。可是,冀文正并不知道,英国、印度很早就出了不少这方面的个人专著,诸如英国学者敦巴尔的《另一种人的生活:原始人研究》、海门道夫的《民荣阿波尔的宗教信仰和仪式》、印度学者埃尔温的《东北边境的神话》、罗伊的《巴达姆—民荣诸文化》等。
冀文正最早可供借鉴的资料,是由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和1988 年6月出版的《珞巴族社会历史调查》和《门巴族社会历史调查》,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1976年和1980年两次考察的成果,已过去了33年。可早在3年前,西藏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民歌专著《珞渝情歌》。他看到的第一本民间文学是由西藏民族学院教授于乃昌搜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西藏民间故事选(五)》,这本民间故事集大都取材于雅鲁藏布大峡谷以外珞巴族、门巴族民间文学资料,已过去了34年。他阅读的第一本外国著作《珞巴族阿迪人的文化》,是1991年10月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已过去了37年。他真正看到的第一本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珞巴族、门巴族民间故事集,是1993年5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珞巴族门巴族民间故事选》,可在1个月后,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珞渝民间故事》……冀文正是中国珞渝民间文学研究的先行者。
1955年11月24日是一个令冀文正永生难忘的日子。他第一次按照两名记者的方法,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两个部落民族的民间文学资料。他原计划11月23日启程,再次前往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的甘登区救灾。珞巴向导听后,当晚专门请来“米剂”杀鸡看肝,发现有直纹和横纹交错,说明不是吉日。若犯忌出行,在珞巴人看来,会有灾难性后果。
冀文正不信鬼信神,可同以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一旁看稀奇,而是仔细观察米剂的表演,也就接受了珞巴族这种原始的出行方式。他在《鸡族倒霉的缘由》日记中写道:“这种原始的占卜仪式由巫师来主持。巫师披头散发,额头抹三道纹酥油,腰拴宝刀,左手持鸡,右手拿着小弯刀,口中念念有词,左手上下摆动,然后将鸡杀掉,用清水冲洗,察看肝纹。从鸡肝的颜色、平陷、纹路清晰、粗细、曲直等特征,判断所要回答的问题。”
第二天,珞巴向导取出一个煮熟了的鸡蛋,剥开蛋壳,把蛋黄放在嘴里转着嚼,然后轻轻地吐在香蕉叶上,经清点个数后拊掌大笑,对冀文正说:“昨天杀鸡看肝,今天煮蛋占卜,大小均称,说明吉利,明天可以出发了。若蛋黄缺少,或是大小不一,说明不吉利,就不能出行。”
冀文正踏上去甘登的行程,背夫们个个裸露着前胸,女人画的灶烟灰清晰可见。他请教向导后方知,珞巴人以此代替灶神随身保护,可以保佑男人外出平安归来。走了3个小时,他们来到有一条溜索的河边,向导提着一只活鸡,高声祈祷说:“树神桥神河神,请保佑我们平安滑到对岸。”他刚一说完,就将鸡扔到河中,然后把一个硬藤圈放在自己腰部,仰面抓紧8根扭在一起的藤索,手脚并用向对岸滑去,整个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摇摆起来。
珞巴人每走一地,都得杀鸡看肝。他还发现,珞巴人出门远行、进山狩猎、春种秋收、搭灶建屋、婚丧嫁娶等,都要杀鸡卜卦。冀文正对卡布村进行过一次调查,一年中杀鸡327只,每户最多的32只,最少的23只。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请教珞巴向导安布,其答案源于他们祖先的神话传说。
珞巴人认为,他们的阿布达尼很聪明,生有三只眼睛,两只在前,一只在后,能看到诸神诸鬼。所以,吃人的白乃鬼很是害怕,总是想方设法吃掉他的后眼。达尼一次不慎遇险,白乃鬼终于吃掉了他的后眼,达尼晚上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于是,他上天祈求太阳,太阳送了一只鸡给达尼,教他怎样对付鬼怪。从此便有了杀鸡占卜的习俗。
另一则神话认为,有一天,达尼到岳父家做客,吃了一只老鼠。岳父是黑鸡变的,他伤心地说,“阿崩”(地鼠)是我的小孩。达尼有口小陶罐,可以看到鬼怪好坏。黑鸡岳父为了报复,把他的小陶罐吃掉了。从此达尼不能分辨好坏,只好求助于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说,你杀只小黄鸡看肝的纹路,可以明白好坏和吉凶。类似这样的神话传说,冀文正听了不少,但都是围绕鸡和珞巴族祖先达尼的。
冀文正对珞巴族祖先达尼的神话传说并不陌生,所听到有关达尼的故事不下50个。其中有一则流传甚广的《阿布达尼》说,天和地结婚后,地怀孕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珞巴族的阿布达尼,一个是藏族的阿布达洛。而另一则关于太阳和月亮的神话,说太阳和月亮结婚生了一男一女,兄妹结婚后,生了五个儿子,就是汉族、藏族、珞巴族、门巴族和 人。
“在珞渝文化中,口头民间文学极为丰富。有些上了年纪的珞巴老人,自己心里就装有一部《荷马史诗》。珞巴族史诗数量之多,规模之大,内容之丰富,气势之恢弘,令人叹为观止。”冀老如是说。
《荷马史诗》是欧洲文学史上最早的大型文学著作,其中《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取材于公元前12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希腊联军与特洛伊联军长达10年的战争。其战争故事经过一代代口头相传,加上人们不断补充和加工,逐渐形成了一部厚重的文学作品。
公元前9世纪,盲诗人荷马以此为基础,经过整理润色,最后写成了两部情节完整、风格统一的史诗。这部史诗通过对古代英雄日常生活和战时生活的描述,以简洁鲜明的笔触,刻画出令人崇敬的许多英雄形象,鲜明地反映了原始社会氏族公社繁荣时期的景象,对后世欧洲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冀文正最初并不懂什么史诗,他调到拉萨堆龙德庆县担任农牧局局长时,见到了在墨脱工作时的战友李朝群。1981年,组织上将李朝群调到《格萨尔王传》抢救办任副主任,冀文正也参加了西藏举办的首届民间文艺培训班。李朝群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撼的发现,《格萨尔王传》史诗很有可能超过《荷马史诗》,成为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从此冀文正记住了《荷僜马史诗》中特洛伊战争,记住了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中受人敬仰的英雄人物格萨尔。
“洛(珞巴)人也有自己的史诗呀,就是他们的祖先‘阿巴’达尼。我常看到演唱者进入迷狂,聆听者沉入痴醉,他们似乎在这如泣如诉、祈求示威的情景中,打通了天地、人鬼、世间和灵界的交往,好像他们的愿望与目的,在虔诚的信仰中同时实现。”冀文正恍然大悟,对李朝群说。
“不过,洛(珞巴)族祖先史诗情节相当荒诞离奇,诸如他们的祖先达尼,曾经同多种动物交配生子,还有姐弟间结婚,令人难以置信。洛(珞巴)族将他们的人类起源,说成是天和地的产物,更是荒谬到了极点。洛(珞巴)人有关祖先达尼的传说,多得3天3夜也说不完。”
李朝群告诉冀文正,在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中,也有类似荒诞的神话和民间传说,希望他抓紧搜集整理,必定大有作为。可在那样的年代,冀文正没有接受相关知识的培训,对史诗的认识更是模糊,只能将珞巴族祖先达尼上百个史诗般的民间故事搜集在自己的笔记里。
1988年5月,冀文正离休后,阅读了《古代社会》等相关书籍,对搜集的上百个史诗进行整理和分析,方才找到了其中的奥秘。他在《绚烂多彩的珞巴民间文学》一文中写道:“珞巴人在描绘人类发展初期时,以摄取天然食物为主,血缘内婚配的姐弟互婚,也是符合历史真实的。珞巴族不光有祖先史诗,还涉及其他领域。尽管这些史诗有许多地方不乏荒诞之处,但它把人类的起源归于动物界,把人的体质和形态发生的变化同人类劳动和火的使用联系起来,这恰恰巧合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
冀文正在乡村听珞巴族老人唱民族歌谣,讲民间故事(冀文正提供)
冀文正进墨脱前,阿古顿巴的故事在西藏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凡有藏人的地方,只要提起他们最喜爱、最亲近的机智人物阿古顿巴,人人脸上就会漾起轻松愉快的笑容。西藏的“阿古顿巴”由一连串民间故事组成,它跟新疆的“阿凡提”、内蒙古的“巴拉根仓”一样,不但能给人以欢笑,还能启迪智慧,教人聪明。
珞巴、门巴两个相对落后的部落民族有没有自己的机智人物呢?1956年3月6日,冀文正来到荷扎村,给门巴族发放无息农贷,79岁的门巴老人久美向他讲述了《江安借粮》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江安面对可恨的庄园主谿堆不肯借粮,想了好些日子后,便带着20多个兄弟来到旁固谿卡。当庄园主看到他们一个个弯腰驼背,骨瘦如柴,心想让他们背着满满的粮食,背不了多久就会不堪重负将粮食放到地上歇息。庄园主知道江安足智多谋,想戏弄他一下,便同江安打了一个赌,若他们背着一袋袋满满的粮食,一次都不放在地上,就将这些粮食送给他们。庄园主原以为他们走不了多远,就会原路将粮食给背回来。可他没有想到,江安早已连夜让人制作了“丁”字形拐杖,每隔一定距离插一根,一直插到了庄园附近,累时将粮袋放在手杖上,背到家也没有放在地上,气得庄园主咬牙直骂江安。后来,门巴人出门都得带一根手杖,传说这根手杖的发明者,就是机智过人的江安。
随后,冀文正便有意识地搜集许多有关江安的故事,诸如江安被藤条绊一跤后得到启示,发明了弓箭。还有《两个江安斗智》《菩萨偷米》《石锅的来历》《捞金板》等。
而在珞巴族的机智人物中,要数米古巴部落的米勒了。米勒在珞巴语中是“傻瓜”的意思,可米勒并不傻,常常会有令人称奇的举止,并且奇招迭出,特别受珞巴人的尊重。
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内一位很有影响的民俗学家到西藏考察,冀文正针对他们在《西藏日报》发表珞巴、门巴两个民族没有机智人物的文章,说:“研究珞渝文化,你必须是珞渝语言的专家,才能准确掌握它的精髓。”冀文正到墨脱后,不仅精通藏、珞巴、门巴等民族语言,还同当地群众建立了水乳交融的关系。他搜集的数百万字珞渝文化资料,全靠自己采录和翻译订正。
“在珞渝民间故事群体中,动物故事属于最为生动、最有情趣、最富哲理的一类。这与雅鲁藏布大峡谷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土著珞巴人天生畏惧动物,将有些动物当做自己的图腾来崇拜分不开的。”冀老在谈到珞渝民间故事时,最多的还是他对两个部落民族民间动物故事的理解。
“珞巴族是一个狩猎闻名于世的民族,他们在长期同动物打交道之中,认为动物与人一样,是一种有感情、有性格、有语言、有苦乐的生灵。他们赋予了各种动物以人性,借助这些动物的故事,作为某种思想、观念和道德的象征,意味深长地对某些社会现象或人类行为予以褒贬,并多少带有一点寓言的性质。在这些动物故事中,尤以英雄智斗妖魔鬼怪而获胜者居多,也有点像我们的神话故事《西游记》。”
墨脱生活的16年,冀文正搜集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神话和民间传说、民间故事资料不下20万字。
1956年,《西藏日报》刚刚创刊,冀文正就托人送去了他到珞渝后所写的一本旅行日记,其中就有两个部落民族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民间故事。当时报社领导很受感动,将这本日记交到综合组编辑惠琬玉的手里。惠琬玉当时还是报社的一名年轻编辑,面对这来自“麦克马洪线”边缘的重大稿件,她处理时不免感到有些棘手。可凭着工作的责任感和对珞渝地区的好奇心,最终她还是把这本宝贵的墨脱日记整理出来,并用一个整版登在报纸的副刊上,同时还配发了冀文正拍摄墨脱藤网桥的照片。
冀文正(左一)站在“第十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的领奖台上(冀文正提供)
墨脱日记发表不久,冀文正到拉萨参加宣传工作会议,《西藏日报》总编辑庄坤便邀请他给全社干部职工作了题为“把青春献给西藏”的报告。惠琬玉初次见到冀文正,再次发表了他一个整版的墨脱16幅照片。惠琬玉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从冀文正的日记中了解到,他和战友李永华步行九日,到达了珞巴族居住的卡布村。这里离‘麦克马洪线’只有18公里。……门巴族和珞巴族居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辽阔的门隅和珞渝地区,这里气候温和,森林茂密,富饶美丽,被人们称为世界屋脊的‘西双版纳’。同时,这里由于交通阻塞等种种原因,封闭落后。进驻墨脱以后,他们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和语言不通的障碍,带领当地群众进行了建设家园的启蒙工作。从这本厚厚的日记中可以看出,珞渝地区的神秘文化,深深地吸引了冀文正这位有心人,他那种热爱西藏,不怕困难,孜孜以求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冀文正经常请门巴族朋友到拉萨做客,讲珞渝民间故事,图为他与客人留影(冀文正提供)
对冀文正在珞巴、门巴两个部落民族民间文学上所作的贡献,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书记处原常务书记廖东凡在自己回忆录中写道:“在将墨脱珞巴族、门巴族文化介绍到外部世界这一很有意义的工作中,我们不能忘记十八军老战士冀文正所作出的努力。早在50年代初,他作为珞渝工作队成员,被派往墨脱从事民族调查和上层统战工作,他在学习珞巴话、门巴话的同时,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了他们的歌谣和故事,并且几经辗转周折送到拉萨和北京的报刊上发表,人们才知道喜马拉雅山的原始森林中还有这么一些民族,还有这么朴素清新、别具一格的民族艺术。”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