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后理财之言论及方法_国史四十四讲
开元之初,缘边戍兵常六十余万,中间虽尝罢遣廿余万《通鉴》二一二开元十年,然不久而屡兴战役东北、西北及西南。安史乱后,更军费大增。职是之故,不得不讲求理财,理财又可分言论与方法两项记之。据余所见,通李唐一朝,其言论可取者得二人焉。
一、刘彤 北周之际,凡盐池、盐井,皆禁百姓使用,官赋其税,隋开皇三年始罢之。《隋书·食货志》及《通典》一〇入唐后,诸州所造盐铁,每年虽有官课,但中央似不大过问。开元九年左拾遗刘彤上论盐铁表云:“……然而古费多而有余,今用少而财不足者,何也?岂非古取山泽而今取贫民哉。取山泽则公利厚而人归于农,取贫民则公利薄而人去其业。故先王之作法也,山海有官,虞衡有职,轻重有术,禁发有时,一则专农,二则饶国,济民盛事也,臣实为当今宜之。夫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伐木为室,丰余之辈也,寒而无衣,饥而无食,佣赁自资者,穷苦之流也,若能收山海厚利,夺丰余之人,蠲调敛重徭,免穷苦之子,所谓捐有余而益不足。……然臣愿陛下诏盐铁木等官,各收其利,贸迁于人,则不及数年,府有余储矣。然后下宽大之令,蠲穷独之徭,可以惠群生,可以柔荒服。”同上《会要》。其计划之大致,即(一)凡人民未获国家许可,不得霸占国家公地、公物,以取丰富之利润,此种获利甚厚之事业,应归国家专营及贸易。(二)贫穷之民,宜免除徭赋,使得专心务农。(三)如果贫民可以蠲免税赋,则被压迫之民众,自然望风景附。其言颇与近世主张国家收入主要靠国营事业之理论相近,见解迥出向负唐代理财盛名的刘晏之上。玄宗曾令姜师度、强循等计会办理,卒以沮议者多,并未由中央收管同上《会要》。刘彤“柔荒服”之见解,实即儒家所谓“王道”,如果善于体会及运用,何难化臭腐为神奇。
二、陆贽 有中央统治之剥削,有贪官污吏之剥削,更有豪门、地主之剥削,剥削愈多,人民愈苦,则反抗生焉。试观陆贽论兼并之家,私敛重于公税(见下文),又李绅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知中唐以后,上层阶级如何压迫剥削,下级农民如何困穷无告,即此一端,唐已有必亡之道矣。兹节录贽疏《宣公集》二二于下方,所言虽仍不免受时代之限制,然在彼时能作此等话,称曰“民主经济论”,不为过也。
国之纪纲,在于制度,商、农、工、贾,各有所专,凡在食禄之家,不得与人争利。此王者所以节材力,励廉隅,是古今之所同,不可得而变革者也。代理则其道存而不犯,代乱则其制委而不行;其道存,则贵贱有章,丰杀有度,车服、田宅,莫敢僭逾,虽积货财,无所施设,是以咸安其分,罕徇贪求,藏不偏多,故物不偏罄,用不偏厚,故人不偏穷,圣王能使礼让兴行而财用均足,则此道也。其制委,则法度不守,教化不从,唯货是崇,唯力是骋,货利苟备,无欲不成,租贩兼并,下锢齐人之业,奉养丰丽,上侔王者之尊,户蓄群黎,隶役同辈,既济嗜欲,不虞宪章,肆其贪婪,易有纪极。天下之物有限,富家之积无涯。养一人而费百人之资,则百人之食不得不乏;富一家而倾千家之产,则千家之业不得不空。……今兹之弊,则又甚焉。……且举占田一事以言之。古哲王疆理天下,百亩之地,号曰一夫,盖以一夫授田,不得过于百亩也。欲使人无废业,田无旷耕,人力、田畴,二者适足,是以贫弱不至竭涸,富厚不至奢淫,法立事均,斯谓制度。今制度弛紊,疆理隳坏,恣人相吞,无复畔限。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罄输所假,常患不充,有田之家,坐食租税,贫富悬绝,乃至于斯,厚敛促征,皆甚公赋。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降及中等,租犹半之,是十倍于官税也。夫以土地,王者之所有,耕稼,农夫之所为,而兼并之徒,居然受利。官取其一,私取其十,穑人安得足食?公廪安得广储?风俗安得不贪?财货安得不壅?昔之为理者所以明制度而谨经界,岂虚设哉!斯道浸亡,为日已久,故欲修整顿,行之实难,革弊化人,事当有渐。望令百官集议,参酌古今之宜,凡所占田,约为条限,裁减租价,务利贫人。法贵必行,不在深刻。裕其制以便俗,严其令以惩违,微损有余,稍优不足,损不失富,优可赈穷,此乃古者安富恤穷之善经,不可舍也。
安、史发难,昔日之财源既大大缩减,同时又军费日增,唐室自不得不多方设法以求应付。当日筹款方法,约可别为六类如下:(www.guayunfan.com)1.盐 至德元年,第五琦拾刘彤之策,创立盐法,就山海、井灶收榷其盐,官置吏出粜,如旧业户并游民愿业者,使为亭户,免其杂徭,隶于盐铁使,私煮者罪有差《旧书》一二三。琦既贬死上元元,刘宴代之宝应二,法益精密。初岁入钱六十万贯,季年逾十倍,大历末,通计一岁征赋总千二百万贯,而盐利且过半。元和三年收入七百二十余万《元龟》四九三,是为最高之数。又《旧书》一四称,元和五年收卖盐价钱六百九十八万五千五百贯。惟《通典》一〇言“每岁所入九百余万贯文”,按《会要》八七,元和“七年王播奏,去年盐利,除割峡内井盐,收钱六百八十五万,从实估也”,九百余万或非实估之数,故而不同。
刘宴之理财,计有三长:①募疾足传递四方物价,其上下能于四五日内知之,故食货之重轻,尽在掌握,使囤积者无所施其术。②所任使多后进有干能者,故富朝气而不敢为非。③视事敏速,乘机无滞。
当日产盐之区,约可分为三类:一曰散盐,即海盐,自幽州以南至岭南沿海之地。二曰池盐,河中府解县池与陕州安邑县池总谓之两池,元和时岁收一百六十万贯《元和志》一二。灵州回乐县有温泉盐池,怀远县有盐池三所。《元和志》四:“隋废;红桃盐池盐色似桃花,在县西三百二十里。”威州温池县有温池。盐州五原县有乌池、白池。夏州有二盐池,色青者曰青盐,一名戎盐,入药用《元和志》四。丰州界有胡洛落池。三曰井盐,成州长道县有盐井。剑南之陵、绵、资、泸、荣、梓、遂、阆、普、果十州共有盐井九十所。
元和六年,户部侍郎卢坦奏,河中两池颗盐只许于京畿凤翔、陕虢、河中、泽潞、河南、许汝等十五州界内籴货,比来因循,兼越兴元、洋、兴、凤、文、成等六州。臣移牒勘责,得山南西道观察使报,其果、阆两州盐不足供给当地,若兼数州,自然阙绝,今请将河中盐放入六州界籴货《会要》八八;此为后世划分引岸之始基。
2.茶 茶饮至中唐而盛玄宗时毋景著《伐饮茶序》,代宗时陆羽著《茶经》。贞元八年水灾,诏令减税,诸道盐铁使张滂筹抵补之法,因请于出茶州县及茶山外商人要路,委所由定三等时估,十分税一,是为茶属专税之始。自此,每岁得钱四十万贯。《会要》八四。惟《陆宣公集》二二言岁约得五十万贯。大和九年,从王涯议,设榷茶使,由官收茶自造作,旋即罢之。《元和志》二八言,饶州浮梁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余万贯。
代宗以后,尚茶成风,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是为我国茶叶外销漠北之始。《新书》一九六《陆羽传》又建中二年常鲁使吐蕃,赞普以寿州、舒州、顾渚今长兴、蕲门应即今之祁门、昌明川茶名、湖今岳阳各茶出示,《国史补》下,又知此时茶饮已输入吐蕃。
3.酒 北周之末,曾置酒坊收利。《隋书·食货志》唐至广德二年,始敕诸州各量定酤酒户,随月纳税,大历六年又分酒店为三等,建中元年罢之。三年,初榷酒,悉令官酿,每斛收直三千,米虽贱不得减二千,委州县综领,惟京畿免榷。贞元二年,并推行于京兆,每斗榷酒钱百五十文,然亦有榷曲而不榷酒之地方,大和末税收约百五十六万余缗,酿费居三分之一。
4.青 苗钱及地头钱。广德二年,百司俸料不给,初令诸州征青苗钱,每亩十文,大历三年更加五文,候苗青即征之,故名青苗钱。又有地头钱,每亩二十文,共约得钱四百九十万贯。《旧书》一一永泰二年数。
5.借商钱 北齐武平时,料境内六等富人,调令出钱,《隋书·食货志》此借商钱亦见于六朝者。肃宗初,遣御史分赴江淮、蜀汉,籍豪商富户家资,所有财货畜产,十收其二,谓之率贷《通典》一一。建中三年,两河用兵,月费百余万缗,府库不支数月,韦都宾等建议,货利所聚,皆在富商,请令富商出万缗者,借其余以供军。于是试行于京师,约罢兵后以公钱还,计借商及括僦柜即今之质库、当铺质钱共得二百万缗《通鉴》二二七。论者多责其苛扰,试问此种做法,比诸同年税钱每千增二百,盐每斗价增百钱,其苛扰之广狭为如何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持论者乃见不及此。唐末仿行者有乾符五年太原借商人助军钱五万贯文《唐末见闻录》,又广明元年度支以用度不足,奏借富户及胡商货财,敕借其半,高骈奏盗贼蜂起,皆出饥寒,独富户、胡商未耳,乃止《通鉴》二五三。
6.屋间架税及除陌钱 建中四年,判度支户部侍郎赵赞奏设两种杂税:(甲)税屋间架,即今之住屋税。法凡两屋谓之一间,屋分三等:上等每间出钱二千,中一千,下五百,隐匿一间者杖六十,告者赏钱五十贯,取于犯家。(乙)除陌钱,约与今印花税相类。东晋货卖牛马、田宅,有文券者率一万输值四百,无文券亦约百分收四,名为散估。唐旧制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税二十,至是增为五十即百分之五,凡给与他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市牙各给印纸,人有买卖,随自署记,翌日合算;有自贸易不用市牙者,给其私簿,无私簿者投状自集。其有隐钱百者罚二千,杖六十,告者赏十千,出于犯家。行不数月,遇兴元元年正月朔大赦,悉予停罢。同时,赞又请置大田,收天下田十分之一,择其上腴,树桑环之,名曰公田、公桑,自王公至庶人按差等助耕,收谷、丝以补公用,旋自认非便,遂寝不行。
征课之色目既增,收入之数自应大进,而征之事实,却又不然。李吉甫《元和国计簿》称,元和两税、榷酒斛、盐利、茶利总三千五百一十五万一千二百二十八贯石,比较天宝所入陚税,计少一千七百一十四万八千七百七十贯石《通鉴》二三七胡注据宋白转引,以物质不同之单位,糅合互加,实际本无从比较,今姑如所言计之,建中初之收入,总计四千七百五十五万五千余贯石见前节,是元和初期不特比天宝少,且比建中较少一千二百余万贯石。
推原其故,则由于地方官假公款以为进奉,进奉之入于宫内者愈多,斯公款之上于度支者愈缩。代宗生日,臣工有献,是其开端。德宗宫内颇事奢靡,相传每引流泉,先于池底铺锦蔡絛《西清诗话》引李石《开成承诏录》。及朱泚既平,尤属意聚敛,常赋之外,进奉不息;韩滉献羡钱五百余万缗贞元二,节度使韦皋有月进据《国史补》,《旧书》四八作日进,观察使李兼有月进,诸使杜亚、刘赞、王纬、李锜皆以常赋入贡,名为羡余。至代易时,又有进奉,常州刺史裴肃鬻薪炭案纸为进奉,得迁观察,宣州判官严绶假军府为进奉,召补刑部员外,是直卖官鬻爵之变相矣。
顺宗即位,罢诸粃政。宪宗继体,旋又复旧,度支盐铁诸道,贡献尤甚,号助军钱,贼平则有贺礼及助赏设物,群臣上尊号则献贺物《新书·食货志》此外,如王锷自淮南入朝,厚进奉,山南西柳晟、福建阎济美违赦进奉均元和三,河东王锷进家财三十万缗元和五,皆彰彰在人耳目。代宗时,常衮曾言,“节度使非能男耕女织,必取之于民”,取之什而供其二三,唐帝视之,已有受宠若惊之势,易言之,即教下使贪也。由是而吏治益不可澄,财政益不能理,民生益不得不困,唐室有自杀之道,此又其一端矣市舶使之收入,亦归宫中,下文再言之。
再推而下之,地方官吏、土豪、富户之剥削,益不可数计。此外更有因钱币价涨,不加调整,使民间负数倍之损失者;如李翱元和末《疏改税法》云:“建中元年初定两税,至今四十年矣,当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二百,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而足矣。今税额如故,而粟帛日贱,钱益加重,绢一匹价不过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十有二匹然后可。……假令官杂虚估以受之,尚犹为绢八匹,乃仅可满十千之数,是为比建中之初为税加三倍矣。”《李文公集》九耕地面积相同,隔三四十年,生产不会增多,纳实物却增三四倍,折征而不随币值为升降,民困乃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矣。
(岑仲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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