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珠峰
天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几响沉闷的雷声,随即三两个雨点砸在满是尘土的驾驶窗上。我还没来得及去拉开雨刮器开关,就听见车篷顶上击鼓般地轰轰作响,紧接着大雨倾天而泻。一道道惨烈的弧光撕裂了苍穹的帷幕,宇宙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山崩地裂般的雷。我的吉普车无法抵抗巨大的冲击而剧烈地震颤,车灯的光柱因不能穿透厚厚的水帘,顿时在保险杆前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气,高速摆动的雨刮器由于大雨如注而不能留出瞬息的空间,此时已失去了任何作用。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很快地水漫过了轮毂。由于雨量越来越大,势头越来越猛,积水迅速升涨,刚才还是尘土飞扬的公路,现在四周变成茫茫一片,已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路基。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位置正处于两个高坡间的低洼点,必须设法赶快离开。
吉普车始终没有熄火,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仍然可以听到发动机刚健的轰鸣。在这无际的黑暗中,在这场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猛烈的暴雨里,在这最孤独无助的时刻,亲切的马达声似乎在面对神力证明着人力的存在,这无疑增添了我的勇气和力量,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的吉普,我感受到生命和生命之间跃动的脉搏和真诚的对话。
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钟,长途跋涉的经验告诉我,前方每一米的路况都不可预知,何况这还是在莽莽的荒原上,在灯光几乎失去作用的滂沱大雨的夜晚。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于是把车倒到了一个斜坡上,一看时间已过11点,看来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清晨,当金色的太阳把第一缕光芒投进我的车窗时,我和万物同时苏醒了。我取出照相机,在停车的地方拍了照,然而路边草丛中露出的里程碑上镌刻着“219国道”的字样却使我大吃一惊。看来又走错路了。
好在返程的路不长,走了十几公里便又回到了号称318国道的中尼公路上来。我开始庆幸昨天那场大雨,若不是它阻挡了我的前进,而是照直走到天亮,还不知会出现什么后果。
路况越来越坏,昨天的大坑还都是干的,起码可以看得见底。现在好了,深的部分全是积水,浅的部分尽是泥浆。有时车一栽进去,整个车屁股翘到了天上,人身俯向地面,而出来时人是仰的,还没等后轮爬出来,前轮又滑到另一个坑里。下午3点通过白坝,而后在一个叫岗嘎的地方拐进了一条常人难以发现的、留有明显车辙的便道。
跑了约十几公里后经过一个设在山坡上的收费站,边上村子大概有三四十户人家。这里算是后藏了。
交过200元进山费穿过村庄,下了坡,我开始傻眼了,巍然矗立在眼前的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它拔地而起,冲天而立,遮到半边天空;两三公里外的山脚斜着面对我,从它的斜横断面看去是片一望无际的乱石滩,上面散落着从鹅卵石到巨斗般的各种形状怪异、大小不一的岩石。和我过去所见完全不同,这座山突兀独立,周边不见群山环抱、绵延,像是造物主别出心裁,把一个大写的“山”字赤裸裸放置在地球之巅。我以为,世界上任何有关“高大”的形容词此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倘若眼前的这座山是只牦牛的话,按比例缩小,我那吉普车在它面前则渺小到了像牦牛粪便上的屎壳郎,而我则是屎壳郎的卵。
下午5点多的太阳在西藏仍旧高悬中天,但强烈的日照却丝毫改变不了眼前这座黑山的本色,相反好像却使它变得愈加发暗,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感。
我取出望远镜往迎面的山脚看去,两三公里外山体有一处被挖开的痕迹,沿着缺口是一条细细的线向上延伸到消失为止。然后又从高出下线许多的地方冒出来,继而再向上方蜿蜒而去。有数十道这样断断续续的重复线条组成的“Z”字形的道路,一直通向我脑海中的必然王国……
开始上山了,这条所谓的路确实简陋,好像是用炸药从山体炸出一块空间后,任飞撒的土块和碎石自然堆积而不加任何平整即投入使用,让能够通过的车辆年长日久地继续去夯实它。
吉普继续前进,短暂的稍带下行的路面使我充满了喜悦。可过了几百米后发现我的车并不是在下山,而是在穿越山和山之间的一个连接地带。脚下的路开始继续向上延伸,通向前方的是一座比我刚才爬过的更高、更陡也更黑的大山。我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足足沉思了无比漫长的一分钟。
我鼓足勇气加足油门,向着苍莽的大山挺进,这段路与前面不同的是光溜溜的山体除了苔藓之外没有任何植被,和着泥泞和石块的路面上还有些未融化的积雪和冰碴。
突然,我听到有像沙子打在车上的声音,随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声音的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我意识到这是在下冰雹。不一会儿冰雹变得大起来了,玻璃珠大小的冰雹密密麻麻地向着我的车篷、车窗、引擎盖狠狠地砸来,“乒乒乓乓”乱响。眼看一个鸡蛋大小的冰雹顺着驾驶窗上方呼啸而下,只听“嘭”的一声凄厉的脆响,雨刮器在关节处被击成两截,粉碎的冰块飞溅四方,整个车身在冰雹肆无忌惮的射击下像是快散了架。接着,整个天空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羽绒般的雪花。这时我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像勒紧骏马缰绳一样把油门一脚踩到底,只见那失去排气管的“小老虎”更加威猛,毅然高昂起倔强的头颅,在漫天飞舞的雪花簇拥下,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向前冲刺,迎面吹来的狂风把悬挂在两边倒车镜架上的哈达高高扬起……
我在昏天黑地中穿过浓厚的云层,登上了大胡子山,这是去珠峰的必经之路。一座巨大的马尼堆驻扎在路边,经幡和彩绸在苍茫的暮色中迎风招展。一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树立的石碑上刻着“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此时,我所处的山头像座孤岛似的,被团团棉絮般的云海衬托着,冰雹和雨雪已被我的车轮碾过,并被重重云层隔在了半山腰下。放眼望去,远方那像是从宽霞万丈的海天中浮现出的天堂宫殿尖顶般的、晶莹而又巍峨的冰峰,被夕阳的余晖镶上了一道灿烂的金边,四射的光芒染红了天际……
下山的弯道来得更陡更急,而且极不规则。这时,天已经黑了,尽管我打开了车灯,但在重重叠叠的夜幕阻挡下,空气又纯净得纤尘皆无,那灯光的能量好像被什么吸收了去似的,变得尤其的微弱。加上道路曲折,路面范围以外的东西几乎看不见,失去了参照物,就完全失去了坐标和方向感。
不知是因下坡速度比较快还是坡路本来就短,我很快地下到了谷底的一个急弯处。这时,一条狭窄而又干枯的沟壑挡住了我的去路。通过沟要下一个约有半米深的垂直的坎,沟底约有两三米宽。由于我的车是倒载着停的,车灯只能照着沟底,借着余光可以看到对面的坎虽然和眼前的差不多高,但相对地还有些斜度。我下车来想在周围找到一个低一点的地方通过,但在灯光直射的范围外只是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出发时带在车上的手电筒早在途中颠碎了灯泡,而在急弯处斜翘着屁股停的车又很难去挪动位置来改变车灯的方向。这时,我同时犯了判断和操作上两个极大的错误,决定强行通过。当前轮滑下去后我听到底盘重重地碰到了地面,由于怕车被卡住,又因沟底不宽,还要利用惯性冲上前面的坎,于是不顾一切地猛踩一脚油门想冲过去。这时只听到底盘与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刮碰声,接着前轮狠狠地撞在前方的坎上又弹跳起来,“轰隆”一声猛地摔了下来。我顿时只觉得系着安全带的身体几乎连驾驶座要从前窗一起飞出去似的,紧握方向盘的手臂好像当场脱了臼。早一个月前在经过陕、甘、川三省交界的江洛镇时被匪徒打断了手腕骨,本来就未痊愈的虎口被震得像是撕裂了一般……我的“小老虎”终于在下午从白坝出来后第一次熄了火。
深深的山谷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双臂难忍的疼痛中清醒了过来,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沉默片刻后我点了一支香烟呆呆地坐着,借此来稳定一下情绪,可当我重新拧开电门钥匙想再次启动时,我的“小老虎”却无动于衷,任凭我千呼万唤,始终不予理会。我懊丧极了,也感到困了,于是熄灭了车灯,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风也没有雨,“小老虎”也死了……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寒冷、最孤独、最漫长的一夜。
仿佛已熬到人生的尽头时,东方露出了微熹,渐渐地大地升起了希望的曙光。整夜无法合眼的我一直等到太阳出来后,才敢从车上爬出来取暖。“小老虎”静静地卧在那里晒太阳。我打开引擎盖到处检查,实在看不出哪里有损坏的迹象。
可能是马达震坏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用摇把,争取把车站发动起来。可是这里的海拔高得令人走路都喘,更不用说本来就受伤的手又经昨夜那一震,如今想握紧拳头都困难,根本无法用力。自过了关卡以来到现在,路上就没遇到一个人和一部车,即使在这里等到车也不会有配件,在沟里的车也无法拖拉。于是当即果断地做好弃车的准备,收拾好行李,等待一旦有登山队或老外的旅游车过往时即拦车走人,不管要多少钱都给足,只要“留得青山在”。
我取出相机为它拍了遗照,回到驾驶座上抚摸着方向盘,把油门紧紧地踩到底。我先是为自己因鲁莽所造成的过失表示歉意,最后环顾了这熟悉的、灵活机动的“小屋”一眼,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小心翼翼地启动电门开关,做最后一次尝试。这也算是对它生命的最后一次呼唤和告别吧。
就在这一刻,石破天惊,奇迹出现了!“小老虎”先是轻轻地咳了两下,接着传出马达断断续续的空转。只见由发动机发出的极不稳定的震荡继而转成些微“呜呜呜”的共振,从弱到强,从小到大,紧接着“轰隆”一声像是排出一股恶气,大地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轰鸣,整个山谷顿时升腾起一曲生命的凯歌。我一时泪流满面无法自己,毫不犹豫地领着“小老虎”迅速爬出沟壑,头也不回地跑了,不多久,我来到了个叫拉木堆的乡村。一小时后便到了闻名遐迩的绒布寺。
蓝天下,那令我魂牵梦绕并像磁石般把我吸引来的珠穆朗玛峰,此刻就安详地耸立在我的眼前,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毅然地离开绒布寺后,吉普就在长满尖利砾石的山岭上蹒跚而行。首先过的是一面斜坡,其倾斜度让人感到倘若是坐在右边的驾驶座上,失衡的重心一定会使车辆侧翻过去,由于路面不但高低起伏,而且横遮竖挡的嶙峋怪石造成了转弯急促,所以速度慢了没有惯性,快了则会翻车,必须保持最佳的车速绕过各种巨石并迅速通过,这时我的神经高度警觉,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随着方向盘忽左忽右地飞快旋转,放在车座背后的行李物品,在剧烈的颠簸中不断地被抛起来砸向我的后脑勺。
12公里的距离,在翻过山后下到平地,再穿越一片浅滩后便到了目的地。眼看一个高坡上竖立着一块石碑,我便迎面冲了上去。车在形成45度角的坡上紧急刹住,而后熄火拉住手刹车再推上前进挡以防后滑。我喘了口气定睛一看,石碑上有藏、中、英文字分别镌刻着上中下三行鲜红的大字:“珠穆朗玛峰登山大本营”。
(吴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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