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一言止杀气的故事

丘处机一言止杀气

风声和马啸不时钻进汗帐里来，这是西域的春天，也是战地的春天。

汗帐里，炉灶上的茶壶飘起缕缕奶香，成吉思汗盘腿坐在地毡上，含笑静听对面的丘处机坐而论道。

成吉思汗在事先就屏退左右，以示对“神仙”的尊重。

当然，他这样做，也给部下一个神秘感：只有天子才能接近“神仙”，才能和“神仙”交流。

丘处机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他在给成吉思汗畅谈天地人生，宣扬他悟道多年总结出来的玄学，听到合心合意的地方，成吉思汗也会轻轻颔首，表示共鸣。

成吉思汗才不会被任何形式的说教框限，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作为蒙古帝国的大汗，他随时可以征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从来没有想到去接受一种说教。换言之，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接受一种所谓高妙的理性的征服。

成吉思汗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丘处机不为所动。

成吉思汗接着想，在戎马倥偬的间隙，他愿意坐在行营的汗帐里，放松一下脑筋，这和在广袤的草原上策马飞奔好有一比，将云影天光山冈大地的氤氲的仙气，一股脑儿地吸入身体，让血液像快活的溪流那样欢畅地奔湍起来。

年逾古稀的丘处机，似乎看透了面前这个蒙古大汗世俗的英明，他仍然努力将自己的学说，春风化雨般注入对方充满狂飙沟壑和暴力血腥的内心，对于他来说，他的武器就是天地人混一的太极，他要用他绵绵不绝的精湛内功，去感化杀人如麻的君王。

两个各怀心思的伟人，沉浸在各自的内心，他们虽然围炉而坐，却不是同日而语。

坡陀折迭路弯环

到金宣宗时候，金朝就被蒙古压着打，败局已定，金宣宗向成吉思汗求和，蒙古军暂时退兵，但中都（今北京）以北全被蒙古军占领，宣宗担心金朝随时被消灭，决定从中都迁都到汴京。群臣激奋，为应该抵抗还是逃走争论不休，宣宗一概不听。五月十一，宣宗下诏南迁。让太子守忠留守中都。五月十七，动用了三千匹骆驼驮载宫室里的珠宝，三万辆车装运朝廷文书，先行撤退。第二天，宣宗就离开中都。

宣宗放弃中都，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金朝走上了末路。

宣宗南逃的消息传到驻军于桓州的成吉思汗那里，成吉思汗勃然大怒说：“既然已经与我军议和，今又南迁汴京，可见他们议和是假，我岂能受这种愚弄，看来还得南下进兵追击！”

1214年八月，成吉思汗命蒙古将领三木合拔都与金朝降将、契丹人石抹明安及涿州投降的汉人将领王楫等率军进攻古北口，以直逼中都。金宣宗一听说蒙军又大举南犯，不顾群臣反对，先把自家的太子完颜守忠召回南京。

宣宗南迁，导致留守金军的军心混乱，看见蒙古军杀来，就望风而降。

1215年，中都落入蒙古军之手，在强大的蒙古铁骑进逼下，金朝危如累卵。

金宣宗慌了，他想让他的朝廷苟延残喘，他想抓到救命稻草，他想发动群众，让军民和他一条心，于是，他想到利用宗教的感召力，利用教众和信徒这么一大股有生力量，给他上前线卖命，于是金宣宗首先瞄上了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全真道。

1216年，金宣宗派人召丘处机前往汴京。

丘处机毅然拒绝了宣宗的诏命：不去。

在金世宗和章宗两朝，全真大师们都把皇帝的召见当做十分荣耀的大事。

但是，这一次就不同了，战乱频仍，兵祸横行，丘处机猜透了饥不择食的宣宗的心思，他是想把冷饽饽变成热豆腐，可丘处机并不想为一个没有2017-02-20 的朝廷效命。

当时丘处机所在的山东沦为民不聊生的战场，变成了蒙古、金、宋三家角逐之地，1218年，金元帅张林投降南宋，把青、莒、登、莱、潍等十二州也一并交给南宋，南宋的疆域暂时又划到了山东。张林降宋，影响了金朝二请丘处机的行程，宣宗原来还想派使者再去山东，但道路被张林的军队切断，未能成行。

这样就为丘处机省却了一次借口推脱的麻烦。

不过，金国的使者来不了，南宋的使者又上门来请。1219年八月，南宋使臣来请，一般人都以为丘处机肯定要南下，毕竟南宋就是汉人政权、汉人文化，这和道教同根同源。但是，丘处机还是一言不发，不为所动。

道观本是清修之地，这么门庭若市，就十分反常。

丘处机思虑更深的是，南宋孱弱，金廷将亡，他不能将全真道的命运和这些行将就木的朝廷拴在一起，他在审时度势地选择未来，他在以静制动，静以待变。

道家也要讲政治，也要与时俱进，这也是丘道长道术的组成部分。

不辞岭北三千里

神仙会算，会预测未来。

丘处机连拒两家王朝，出尽了风头，不知他的全真道还有没有未来？

丘处机会算：他的美好未来，正在以圣旨的尺度和驿马的速度，向他隆重推进。

1219年五月，成吉思汗派遣侍臣刘仲禄悬挂虎头金牌，上刻“如朕亲行，便宜行事”八字，并带蒙古随臣二十名，传旨敦请。礼仪规格，可谓尊贵。

成吉思汗的诏书说：“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赜穷理，道充德著，怀古君子之肃夙，抱真上人之雅操。”从“丘师先生”这样的称谓，以及赞不绝口的敬仰之词里，足以看出成吉思汗的态度是诚恳备至。

刘仲禄一行带着诏书一到山东，大弟子尹志平就对丘处机说：“用全真道拯救斯民的机会到了！”他鼓动丘处机应诏西行，抓住机会。他们进行了认真、充分的准备。刘仲禄与全真骨干分子在丘处机之前先赴益都，为他挑选了赵道坚、宋道安、尹志平、李志常等十八个全真弟子当助手，刘仲禄自告奋勇，给他们当起了顾问。

1220年正月，七旬高龄的丘处机带领十八个弟子，离开山东昊天观，启程西行。到达燕京，丘处机就不想走了。当时成吉思汗在和花剌子模打仗，丘处机自觉年事已高，怕西行太远，受不了长途跋涉的劳顿，就写了一封信，向成吉思汗陈情，又和刘仲禄商量，能不能改约在燕京见面。

这事情刘仲禄哪敢决断，赶紧命令曷剌急驰报告成吉思汗。而成吉思汗正忙于战事，实在无法抽身东归燕京，便二下诏书，派遣曷剌回复丘处机。成吉思汗在这道诏书中改称丘处机为“真人丘师”，诏书写得极具人情味：其中有“两朝屡诏而不行，单使一邀而肯起”一句，对丘处机不肯一招就来的心情表示理解，很客气，感觉不到叱咤风云的霸道之气。

丘处机接到第二封诏书，知道不能再推诿，诚意用尽，弄不好就成了先礼后兵，那样的话……

恭敬不如从命。丘处机决定在1221年春天继续西行，刘仲禄差人乘驿马返回西征前线报告成吉思汗，他和随行官员开始给丘处机安排行程。

1221年二月，七十三岁的丘处机带领弟子从宣德出发，越野狐岭，先向北偏东北行，到呼伦湖，然后沿怯绿连河向西横穿蒙古高原，越阿尔泰山，然后又沿天山北路一直往西，最后渡过阿姆河。

在漫长的西行旅途上，丘处机用诗歌记录下他一路的所见所想，心潮起伏，情景交融，拯救斯民的善念和使命感呈现在笔端：

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年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

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极漏诸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

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后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

吴跃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

丘处机在路上走了一年多，当渡过阿姆河时，丘处机的感觉已是：“千山及万水，不知是何处。”1222年四月，丘处机一行过铁门关抵达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看到了西征军联营百里、千军万马的壮阔场面，丘处机感慨不已。

丘处机在行营住下后，成吉思汗当即在八鲁湾行宫接见。

此时的成吉思汗，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很能理解这个白头翁不辞万里，所为何来。他微笑着对丘处机说：“你远行万里而来，我很赞赏。”

丘处机从这个阔面长须、威武雄壮的蒙古大汗身上，感受到了赫赫然的帝王气象，不过，他表现得比较矜持，淡然说道：“使我奉诏而赴的，是天。”

这句话说得很高明，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为头顶的苍天，也可以解释为天子，在当时，这二者没什么区别。所以成吉思汗听了很高兴。接着便问：“真人从远方来，有什么能使我长生的药？”

原来，刘仲禄向成吉思汗推荐丘处机时，吹嘘丘处机已经三百多岁，有保养长生的秘术，会炼丹，善医药，还会制作“鸣镝”（响箭）。刘仲禄吹丘处机，是投成吉思汗所好，佞臣的邀宠术而已，好在成吉思汗并不深信，只是想瞧瞧三百岁的神仙和七十岁的老头儿有什么区别而已。

丘处机不卑不亢地回答：“有卫生之道，无长寿之药。”丘处机在来的路上，就把成吉思汗可能提出的问题想了不知多少遍了，所以，答案全是现成的，滴水不漏。

成吉思汗听了，点头微笑，他并不失望，倒很赞许丘处机的诚实和稳当。

成吉思汗称他为神仙，让他住在汗帐东面的帐幕里，并特许他见面时不用跪拜，进汗帐时折身叉手就可以了。

欲罢干戈致太平

1222年秋冬，成吉思汗三次召见丘处机，询问治国和养生的方法，丘处机三次坐而论道。

谈到养生之道就是远离声色，清心寡欲。——这一条成吉思汗无论如何做不到，姑妄听之。

谈到帝王前身后世，都是天人下凡，血统高贵，有替天行道的责任，肩负安抚百姓的使命，要善自珍重，为黎民服务。——这是个美言，成吉思汗听了浑身舒服，心里美滋滋。这个可以做到，以后让战将们少屠几座城，就很为黎民服务了。

丘处机建议成吉思汗好好经营到手不久的山东、河北等地，不妨学学金人初入中原时的做法，先立一个刘豫式的傀儡政权，熟悉熟悉情况，然后再亲自下手主政，也不迟。——这个意见成吉思汗压根儿不考虑，他甚至听出丘处机的私念呢。

至于谈到治天下施仁政，当选贤任能。——这个建议不新鲜，麾下的汉臣辽臣金臣都会说，都说过，废话一句，说了等于没说，他从来就没想用一个窝囊废。

丘处机谈得最多的，就是信道的好处，宣扬全真独得道之根本，他动员成吉思汗入教。——这个这个，姑妄信之可以，至于是不是要信到不会骑马打仗，不会杀人放火，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天，丘处机陪伴成吉思汗打猎散心，成吉思汗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丘处机关切地劝他：“天道好生。你年事已高，应该少骑马少打猎，骑马打猎就会坠马，这是天的戒示。”

成吉思汗不以为然地开玩笑道：“神仙说得有理，不过我们蒙古人自幼就习惯骑射，坠马是常事，如果让我不再骑马，我真还改不了。”

丘处机在西域逗留一年，在军营里所受的待遇和规格绝对至高无上。三次见面，气氛都很融洽，丘处机谈得津津乐道，成吉思汗听得津津有味，随后，成吉思汗下诏耶律楚材将这几次的对话编辑成《玄风庆会录》。耶律楚材在整理汇总材料时，要给这个备忘录起个名字，灵机一动，就根据二人的属相，给他们的相会历史性地命名为“龙马相会”。——成吉思汗属马，丘处机属龙。

不过这个命名法也够玄乎，不值得推广，试想一下，如果这二位一个属狗一个属猪，就万万使不得了。

清朝乾隆皇帝曾经撰写过一副对联，赞扬丘处机的贡献：

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

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

“一言止杀”四字，高度概括了丘处机西行的关键意义。

丘处机的说教对成吉思汗只产生了有限的影响，比如，成吉思汗就不接受他在中原立傀儡皇帝的建议，但对丘处机的忠顺和他提出的敬天爱民、减少屠杀等意见颇为欣赏。他命令部www.guayunfan.com属呼丘处机为“神仙”，召集所有的王子，当面把“神仙”给他讲的道理再讲给他的儿子们听。言下之意，就是确立丘处机的地位，教给儿子们把丘处机作为一个可靠的宗教领袖加以信用。这也等于是成吉思汗给儿子们意识形态上的政治课，成吉思汗的儿孙后来都给全真道的发展提供了极其优越的条件和保障。

1223年，丘处机向成吉思汗辞行，请准东归。在返回山东的途中，成吉思汗给他连发四道圣旨，在第一二道圣旨里，成吉思汗批准全真教众可以免除赋税差役，可以招致流离失所的百姓。在第三道圣旨里，成吉思汗任命丘处机总管天下道教。

成吉思汗给丘处机的四道圣旨，等于是通行于蒙古占领区的四个红头文件，这样一来，丘处机的雪山之行，就成了全真道发达的起点，而且，这个起点非常高，是典型的政府行为，国家扶植。成吉思汗的用心是，借重丘处机在广大道教徒中的威望，巩固和加强蒙古对中原地区的统治。从蒙古帝国到元朝政府，都从全真道那里得到高回报，这里暂时不谈。

丘处机东归时，成吉思汗委派宣差阿里鲜等人一路护送，沿途州县的地方官员和将领，无不争先恐后，敬奉有加。

1224年春，燕京行省尚书石抹咸得卜派出信使，恳请丘处机住天长观，别回山东了。这是全真道在金人治下不曾得到过的优遇。丘处机立即答应，二月初七进住燕京，主持天长观。

就在当年，蒙古军进取中原，习惯性地践踏田园，杀戮无辜，河南河北两地受害最深。丘处机闻知，立即派弟子拿着圣旨前去救人，“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濒死而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由于行动及时，挽救了数万军民，全真教声名因此远播，甚至出现了寺庙改为道观、和尚改当道士的戏剧性故事。

这个时候，蒙古官府对丘处机的奖赏与日俱增，因为他们是看成吉思汗的脸色行事。成吉思汗每次接见燕京来的官员，肯定要问一句：“神仙安否？”他还曾经给下属们说过：“只要是我的地盘，他都可以随便居住。”意思就是给全真道大开方便之门。

到了1224年夏，这个口头指示就变成文件下达。成吉思汗派人传旨：“自神仙去，朕未尝一日忘神仙，神仙无忘朕！朕所有之地，爱愿住即住，门人恒为朕诵经祝寿则佳。”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那么，率土之滨，随处都可以修建道观。这等隆恩，世代少见。

丘处机也偶尔露峥嵘，用他的玄而又玄的道术禳灾祈雨，让蒙古官府心服口服毕恭毕敬。

1225年九月，燕京行中书省宣抚使王楫认为“荧惑犯尾”的天象会给燕京地界带来灾害，请求丘处机作醮禳灾，成功避过灾难。

1226年夏，燕京大旱，丘处机为百姓设醮祈雨，非常灵验，很快下雨。老百姓把丘处机祈来的雨叫做“神仙雨”。

1227年五月，有旨改北宫仙岛为万安宫，天长观为长春宫，诏令天下出家善人都隶属于丘处机，并且赐给金虎牌，道家事务交由丘处机全权处置。丘处机一生的事业至此达到顶点，大大超过了他的师父与师兄弟。

丘处机本是山东栖霞人，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的七大弟子之一，可是，世人谈论起全真道来，都以为丘处机就是全真祖师，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师父是王重阳。

1227年夏，风云际会、风生水起、风头正健的丘处机，竟一病不起，七月初九，丘处机在长春宫宝玄堂逝世，享龄八十岁。去世一周年，弟子们将他安葬在长春宫内的处顺堂。1269年，忽必烈下诏，赠封他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

凑巧的是，丘处机和成吉思汗在这年七月同月去世。成吉思汗也是病死，终年六十六岁，死前他正在灭西夏的战场上。

丘处机死后，弟子宋道安继主教事，但很快又让位给清和真人尹志平。尹志平掌教十年，1238年传位于李志常，但他仍参与主持教事，直至1251年去世。在此期间，大蒙古国的汗位几度更迭，全真道的势力虽有所起伏，但总的说来还是继续上升。李志常当年曾将丘处机西游的言行和见闻记述传世，著成《长春真人西游记》。

全真道以雪山之行为全盛的起点，受到历届蒙古大汗的赏识，得到种种宠遇，全真道也竭尽心力，为蒙古汗廷效劳。当年，蒙古军队正在大举攻掠南宋统治下的四川，全真道的尹志平等人就用“北方气运将回”来招谕劝降汉地军民安时处顺，“顺命者不诛”，协助安定了蒙古军队的后方，不用兵刃，就给蒙古帝国立了大功。

全真道的发达，其实是蒙古帝国入侵之后，一种寄生和共生的奇特现象，如果非要用工具论来解读这段历史，一定会陷入机械唯物主义和庸俗的实用主义哲学。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代天骄也罢，神仙也罢，只有阅读的眼光，可以暂时唤醒他们。丘处机去见成吉思汗的路上，看见的西域风光是“极目山川无尽头，风烟不断水长流”，仔细想一想，他跑到那里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