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吾师文典先生_刘文典先生的故事
傅来苏
(昆明三中教师,1954年云大中文系毕业)
一、艺术的生命是永恒的
刘文典先生,海内外知名学者。点勘群籍,成果斐然。久为专家学者所推崇。(www.guayunfan.com)我就读云南大学中文系四年间(1950—1954),每逢先生开设的课程或讲座,必趋而聆听,一则慕名,二为求知,故虽愚鲁,终有点滴受益。现将记忆所及写出,以表对先生之敬意与缅怀。
先生在讲授《庄子·齐物论》时,对于文中“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一句,讲授中经过引经据典的考订,断然删去文中“自喻适志与”五字。先生认为,从上下文的文气、文理来看,颇欠通达,可能是传抄有误,当为衍文。今查阅《庄子补正》中此句之注,确为衍文。书中注疏条:“典案(即文典考订),‘自喻适志与’五学隔断文义。‘与’字同‘与欤’。详其语意,似是后入羼入正文。《艺文类聚》虫豸部,《太平御览》945引并无此五字,397引有,盖唐代犹有无此五字之本。”以此足证,先生治学,恰如其言:“若古无是训,则案而不断。”
又如讲授《庄子·养生主》时,对文中个别文句的训诂,亦有别解。如“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一句,先生即认为,“所见无非牛者”句中似乎落了一个“死”字,即应为“所见无非死牛者”。而“未尝见全牛也”句中的“全”似应为“生”,其依据有二:(1)《吕氏春秋·精通篇》:“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见无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见生牛。”(2)《论衡·订鬼篇》:“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是以在《庄子补正》中案曰:“无非下脱‘死’字。‘全’为‘生’字之误。”先生之说,有理有据,亦非杜撰臆说。当否,有待学者专家考订;但诚如先生所言:“一字异同,必求诂。”(笔者注:“”,同“确”。诂,训古言也。)作为后学晚辈的我,以为“全”与“生”,仅一笔之差,且字形近似,也可能后人传抄笔误。愚见浅陋,无知妄说,难免见笑于大方之家。
《庄子·养生主》中“顺应自然,反对人为”的思想是比较突出的。如篇首“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先生讲授时,对庄子的“一切应当听其自然”的观点加以阐述后,又提出了“艺术的生命是永恒的”的看法。当时,先生讲的是一句拉丁文,而我侍立先生座侧,因不懂拉丁文,无法为先生板书,当即请教先生,才知道那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艺术的生命是永恒的”,故而印象极为深刻。(附:1952年后,先生因体弱气虚,上课时常叫学生侍立其侧,为其板书一些引文或资料,我即为其中之一。)
刘文典与中文系1954届毕业生合影
的确,生命是有限的,而“知”是没有极限的。如果只是“顺乎自然”,难免会陷入安于现实、随俗委顺的境地。但先生在讲授中,却别开生面,又引申出“艺术的生命是永恒的”这一哲理,令我终生难忘。
二、教案在脑中
新中国成立后,云大为了加强教学领导,提高教学质量,曾对授课的先生们提出要求,建议他们写出教学计划及简明的教案。而刘文典先生讲课时多用一块棉布包着教材,登上讲台入座后,拿出教材随即开讲,并未见到教学提纲之类的笔记本。
一次,我们在听了先生的课后,想弥补一下听课笔记中的不足,就大胆地向先生请教,想看看先生的“教案”。先生明白了我们的心意后,莞尔一笑,用手指着脑袋说:“教案在脑中。”乍一听可能会认为这是一句遁词,甚至会误解为是与学校要求相悖的调侃,实则不然。
先生治学极为严谨,这早已为章太炎、胡适、陈寅恪等学者所推崇。陈寅恪在《庄子补正·序》中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其著书之例,虽能确证其有所脱,然无书本可依者,则不之补,虽能确证其有所误,然不详其所以致误之由者,亦不之正。”
先生治学如此,讲课呢,是否随兴而发、漫无边际、肆意乱弹琴呢?校方希望授课有教案,理所当然,无可厚非。那么,先生是否备课了昵?“教案”是否真的在“脑中”?
约在1951年,先生讲授《庄子·养生主》时,将文中“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句中的“全牛”考订为“生牛”。当时心中颇为新奇,因为此文我在读高小时家父就曾教读过,对文中“目无全牛”一语印象极为深刻。此时对先生的考订顿生疑窦,但也不敢贸然质疑。因我此时正站在讲台上替先生板书一些资料,就趁机看了看先生放在讲桌上的书本,只见先生在书本的天头(即书页上端的空白处)上用蝇头小楷作了许多眉批注释,批注之字工整清晰,其间还有外语呢!下课时,我替先生收拾书本,看到此书为《庄子补正》,作者“刘文典”。课后,我和同学们谈及此事,人人赞叹先生的巨著《庄子补正》早已享誉中外,且有“活庄子”的美誉,但先生仍继续勘校训诂,足见其治学之严谨。先生对自己讲授的课题,的确已融之于心,化之于脑矣。
先生讲课,既注重疑难字句的考订,却又不囿于烦琐的训诂,既点拨文章的精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又能旁征博引,信而有征,高屋建瓴,汪洋恣肆。先生的课,令人耳目一新,视野大开,学法大进,这对我在大学毕业后40余年的教学生涯中的治学态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先生讲课虽无“教案”,但并未胡言妄语,离题万里。
“教案在脑中”,似有疏狂之嫌,间有微词,亦不足为奇耳。然先生在讲课之前早已胸中有本,因而讲课时左右逢源,舒卷自如,“教案在脑中”,此言不虚。
三、拨开烟雾睹真容
先生晚年治学杜甫,曾开设“杜诗”“温李诗”(即温飞卿、李商隐的诗)等专题讲座。先生虽体弱气虚,但登上讲台入座后,一进入课题即饱含深情,神采奕奕,正本清源,言而有据,阐幽发微,旁征博引。有时浅吟低唱,有时慷慨悲歌。忽如神龙邀游天宇,忽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异彩纷呈,令人应接不暇。我们这群学子,由于根基浅薄,只好屏气凝神,洗耳恭听。为了更好地领悟先生讲授的内容,常常参读一些有关书籍,如冯至的《杜甫传》。先生发现后,亦未置可否,只是打了一个含蓄而风趣的比喻:“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的真容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要看清神佛,必须拨开烟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这个比喻生动贴切,耐人寻味,至今难忘。不论是读书治学或教书讲课,参阅他人的著述,以为参佐,未始不可。但如满纸“某专家说”“某学者云”,舍本逐末,以桃代李,雾里看花,多任己意,则似属欠妥。先生尝言:“前人校释是书(指《庄子》),多凭空臆断,好逞新奇,或有所得,亦茫昧无据。今为《庄子补正》,一字异同,必求诂。若古无是训,则案而不断,弗敢妄生议论,惧杜撰臆说,贻误后学而灾梨枣也。”(转引自张德光《庄子补正·跋》)
拨开烟雾睹真容,言之有理。
四、外文注古籍
1999年秋,在云南大学出版社和安徽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的《刘文典全集》(共四卷)首发式上,云大历史系耄耋之年的李埏教授讲述了他亲历的一件事,称颂文典先生治学之严谨。他说,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他曾向文典先生借阅过一本有关大唐三藏法师取经(书名记不清了)的书,这本书的印刷并不精美,纸质也不太好,但在阅读中发现该书的天头、地脚(即书页的上下空白处)和两侧空白处,文典先生均用朱笔作了批注。令人惊诧的是,除中文外,还用日文、梵文、波斯文、英文等文字加以注疏。其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据李埏教授说,此书已璧还,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已无法找到,至今下落不明,深感遗憾。
刘文典为云南大学文艺丛书作的序
先生这种用外文注疏我国古籍的情况,我也曾亲眼见识过。先生在讲授《庄子·养生主》时,对文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的阐释,先生曾用一句拉丁文作为注释,这里就不赘述了。
摘自《春城晚报》1997年1月12日、2001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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