狷介狂人刘文典_刘文典先生的故事
李 森
(云南大学教授,1988年云大中文系毕业)
在五四时代成长起来的那批知识分子中,刘文典先生的“狷”和“狂”是出了名的。诚然,刘先生的“狷狂”,既是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秉性的任意抒发,又得益于五四精神的熏陶。也就是说,一方面是先天的,另一方面是后天的。二者的影响都非常重要。试想,秉性“圆通”、斤斤计较、胆小如鼠的好好先生,能有“狷狂”的洒脱之举吗?摇头。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此公突然疯了。又想,任何时代,如果没有人把追求精神自由当作追求崇高的人性,能有“狷狂”者自觉的“狷狂”之举吗?亦摇头。一般来说,精神不自由的人,即使因秉性使然,常有“狷狂”的言行,事后,也要疼痛地忍受自责和他责的压力。自觉的“狷狂”与不自觉的“狷狂”毕竟不同。因为在阴暗的、封闭的、极权压制的精神领域里,“狷狂”肯定被看作为人处世的一种可怕的缺点,似乎只有“圆通”才是一个民族优良的品德。
现在,让我来数一数“狷狂”之人的缺点和“圆通”人士们的优良品德。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观的术语来表达,“狷狂”者的缺点主要表现在:骄傲自满、招摇过市、刚直不阿、出言不逊、固执己见、顾盼自雄、脱离群众、标新立异、狂奴故态、鹤立鸡群等方面;“圆通”人士们的优良品德主要表现在: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克己复礼、玲珑剔透、珠圆玉润、左右逢源、匿影藏行、慈眉善目、虚怀若谷、韬光养晦等方面。刘文典先生正是有“狷狂”的缺点,而无“圆通”品德的人。他为自己的“狷狂”付出过代价,所以,我们这些“圆通”人士,决不能染上“狷狂”的脾气,免得在世道上误入歧途,吃亏上当。(www.guayunfan.com)下面,我要从国粹中的“相面术”说起,来绘一绘刘文典先生的“狷狂”相,以此说明刘先生的“狷”与“狂”的天生秉性。1935年7月的《清华暑期周刊》登的一篇《教授印象记》这样刻画他:“是一位憔悴可怕的人物。看啊!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陷;长头高举兮如望空之孤鹤;肌肤瘦黄兮似僻谷之老衲……状貌如此,声音呢?天啊!不听时犹可,一听时真叫我连打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许渊冲《追忆逝水年华》,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7页)刘文典先生的这副“麻衣相”使我想起了另一位狷介人物梁漱溟。这两位倔强的书生,一位顶撞过蒋委员长,一位顶撞过毛主席。
梁先生的事这里不说,只说刘先生顶撞蒋委员长。在刘文典担任安徽大学校长期间,蒋介石到学校视察,这位刘校长不但不称蒋为“主席”,反而对蒋某人说:“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蒋介石骂他“老封建”,他骂蒋介石“新军阀”。结果蒋介石命安徽省党部把他关了起来,后因此事引起全国哗然,经陈立夫斡旋,蔡元培力保,梅贻琦等声援营救以及安徽各界示威请愿,交了保才被释放。可见,刘先生是一点“圆通学”知识也没有的那种书生。
刘先生顶撞蒋介石,说明他的“狷”,他的不通世故,他的“圆通学”知识的浅陋。而他在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任教时,打击老实巴交的大作家沈从文先生,却可说明他的“狂”。有一次,他公开在课堂上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拿四块钱。”又有一次跑空袭警报,他看到沈从文也在跑,便转身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吗跑啊!”(许渊冲《追忆逝水年华》)这两则逸闻,今天昆明的大学里仍广为流传。不过,这里要说明的是,我们对刘先生的这般狂言不必太认真,许渊冲先生借此认为刘文典看不起作家,我看不至于如此。大凡狂人的狂言,主要不是为了“陈述”的需要而说的。使用狂言,对某种公众认同的人或事进行戏耍或解构,往往只是为了“言说”的快感。即使温柔敦厚的沈从文不存在,刘先生这样的“狷狂”之人,也会找到另一个调侃的对象来戏谑、消解一番的。沈从文先生深知这一点,所以沈先生并没有跟刘先生理论,再说人家是前辈嘛。现在两位先生都过世了,通观两人各自的成就,沈先生似乎要大于刘先生。就才智而言,不好说谁高谁低,只因沈从文十分勤奋,刘文典则比较懒散而已。
凡是“狷狂”的人,属于自觉、清醒一类的,多半在某方面都有过人之处,也就是有自己的绝活。刘文典的绝活大概应首推《庄子补正》和《淮南鸿烈集解》。尤其是《庄子补正》,得到了陈寅恪序中如是评价:“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另外,刘文典之“狷狂”恐怕还与他以五四“老人”自居有关。毫无疑问,刘文典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是出过很大—把力的。
刘文典,原名文骢,字叔雅,安徽合肥人。少时就读于教会学校,打下了良好的英语基础。1906年,就读于安徽公学,为该校革命组织的干部。1907年加入同盟会。1909年赴日本留学,并从事革命活动。在这期间,师从近代革命家、国学大师章太炎,受其影响。民国后回到上海,任《民立报》编辑,发表文章,播扬民主。1913年“二次革命”,积极从事反袁活动。后又赴日本。1914年,参加了“中华革命党”,追随孙中山并任孙中山的秘书。1916年回国,在《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发表文章,成为了以陈独秀为首的《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和新文化运动骨干。另外的人物主要有高一涵、易白沙、高语罕、潘赞化、谢无量等。1916年9月以后,《新青年》的作者群,从以安徽同仁为主扩大开来,新加入的主要有李大钊、吴稚晖、胡适、刘半农、马君武、苏曼殊、杨昌济、陶孟和等人。1917年,刘文典入北京大学,任理科教员兼文科教员。由于陈独秀被聘为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杂志也迁到了北大。大家知道,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两个中心,一是《新青年》,一是北京大学。刘文典参加了这一文化运动的全过程,这是完全有理由骄傲的。也许,这就是他后来敢于顶撞蒋中正(更重要的是他做过“国父”孙中山的秘书),敢于臧否时贤的心理基础。
不过我们千万不要认为狷狂与尖酸刻薄是一回事,真正的狷狂之士,内心世界都是人道主义的。在蒙自时,—天,刘先生到城外散步,遇到一个汉子在打老婆。先生见他打得太狠,就上前去质问那汉子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凶狠。那汉子气势汹汹地答道:“你管不着!”刘先生一再劝阻不行,—气之下,甩了那汉子一个耳光。汉子估量他是个有来头的人,夹着尾巴跑了。谁知他的老婆反倒怒火中烧,拉着刘先生吵闹,还满口脏话、恶语伤人。刘先生被弄得狼狈不堪,只有摇头叹息走开。叔雅先生是1938年通过友人和英国大使馆的帮助,才离开日军占领下的北平来到云南的。先生任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教授五年,1943年因三条理由被系主任闻一多解聘(婉称“缓聘”)。这三条理由是:一,为普洱磨黑的张姓土司之母撰写墓志;二,抽鸦片烟;三,请假过期(被张姓土司请到普洱磨黑去,住了四个月)仍不返校。于是,刘文典便被云南大学中文系聘为教授,一直到1958年去世。
刘文典被西南联大解聘,其实都是因为那该死的鸦片。当时由于通货膨胀,教授们的生活难以为继,而刘先生又断不掉鸦片,所以才有磨黑之行。刘先生染上鸦片,是因为中年丧子的悲痛。1931年,他的儿子刘成章参加抗日学生运动,因体弱多病染上风寒而死去,他人就劝他抽鸦片化解悲伤。另外,他为土司政客写写墓志之类,实际上也是为了挣点稿费来养家糊口。他是那种只会钻研学问而对生活琐事缺乏能力的人,往往到了无米下锅时,才去找米。那时,李鸿章有个叫李广平的孙子在昆明。李广平与先生是同乡,又有瓜葛之亲,二人很是投契。有时刘先生断炊,便书写纸条一张。只四字“刷锅以待”,叫人送给李广平。李广平得字条,便速送钱来救急。
在云南大学做教授的十多年中,刘先生仍然抽他的鸦片。关于他的各种逸闻、传说也留下了不少。新中国成立后,他的“狷狂”气质并未因此而有些改变。有一次上课,他的声音比较小,后边的学生听不清楚,有一学生站起来报告:“先生能不能再大声一点?”刘文典抬头看一眼教室,问道:“今天到了多少人?”答曰:“三十多人。”刘文典说:“我上课,教室里从来不许超过三十人!今天不讲了!”说完拔腿拂袖而去。这突然之举,使学生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学生都明白,名士风度是很难讲得清道理的。当然,刘叔雅的这次超出常态的举动,在我看来并非他想玩名士风度。过去他讲课时听者如云的场合很多,他都是非常高兴的。我觉得那个时候,他的内心中埋藏着巨大的痛苦,没有诉说的人,也没有诉说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自由受到了束缚。他也像他所尊崇的陈寅恪一样,以为只要是“国学大师”“五四遗老”,不论在什么时代都可以高枕无忧的。在那个知识分子面临着抉择的年头,胡适之并没有忘记他。适之帮他找好了美国的去处,并给他一家三口办好了签证,但被他拒绝了。当年日本人占领北平时,他来不及逃离,周作人动员他任伪职被他拒绝。为此,日本人骚扰他,给他施加压力,他也坚决不当汉奸。也许他想过的:我刘文典跟日本人都敢过几招,更何况中国自己人!他还曾经批评周作人说,“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1944年3月30日《云南日报》刊载的刘文典文章
其实先生错了,他没有想到还有一种情况是,让你有招而无法过招,有“羽毛”亦无法爱惜。某次“政治运动”,有的学生出来批判他,说在课堂上受他的毒害很深。学生控诉道:听刘先生讲柳永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如何如何高妙,害得他常常跑到翠湖边的柳树下去陶醉,耽误了建设,耽误了生产,真该死!刘先生听说后,非常悲伤。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政治运动”中,他的严肃认真的一面同样被一些学生给消解掉了。
20世纪50年代,课堂成了他发牢骚的场所。有时,上两节课,他要发一节课的牢骚,可见他的心情是非常不愉快的。据他的学生——庄子专家陈红映先生回忆,有一次刘文典写一首发牢骚的诗来念给学生听,陈先生记下了那点睛的两句:“而今不卖长门赋,却向街头写洛神。”“长门赋”,即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听说司马相如工文章,便奉黄金百斤,令他作解愁之辞。司马相如为她作了《长门赋》,汉武帝读后十分感伤,便重新亲幸陈皇后。“洛神”,即指三国时曹植所作《洛神赋》,传说曹植与其兄魏文帝曹丕争袁绍儿媳甄氏不遂,非常悲伤,途经洛水时便作《洛神赋》。刘文典不信此说,他根据《洛神赋》序中“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诸语,认为《洛神赋》乃是曹植的“离骚”。屈原的《离骚》,有“牢骚”之说。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认为:“系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的思慕,反映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明白了两个典故,便不难理解刘文典诗句所表达的苦闷心情了。他有一首七律,前两联写道:“宋玉悲秋亦我师,伤心又吊屈原词。娥眉漫结平生恨,文藻空存异代思。”刘文典的诗写得不多,但我读其诗,亦惊其诗才。
据说,刘文典去世时,某个像“圣人”一样的大人物本来想送他一个花圈,但听汇报得知,这位“狷狂”的教授在“解放”后的“狷”和“狂”并不比“解放”前逊色,故改变了主意,不送了。五四干将、国学大师(传说他认为全国有两个半庄子,庄子本人算一个,他算一个,其余的人加起来算半个)、“狷介”狂人刘文典,死后为他的“狷狂”付出的代价是,没有得到“圣人”的一个花圈,得到的好处是,人们不断传诵着他的故事。他的故事不知能否使一两位“圆通”人士感到羞耻,反正我是已经感到了羞耻的。
摘自《云南政协报》2005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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