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花接木_曾国藩家族故事
湘江的流水沉重地承托着一队队兵船。一面面在冷风中呼呼漫卷的旗帜,与士兵们的“勇”字号衣相映成一片斑驳陆离的景象。从衡州到湘潭,又从湘潭到长沙。
一只形制特别的拖罟大船夹行其中。这只船上,便扎着这支军队的“统帅部”,其“大帅”便是曾国藩。可以想见,这从装束上未必看得出来,但从其人目光和脸上一定能够读出几分他往时少有的冷峻和威严。
这时他所统帅的这支军队,水、陆兵勇各为十营五千人,合计一万人,加上粮台员弁以及雇做杂役的“长夫”、随丁,共计一万七千人。带米一万二千石,盐四万斤,油三万斤,还有诸多军需器物。
曾国藩不是受命操办团练吗?可他现在所统率的分明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军队。怎么回事?(www.guayunfan.com)其实,从一开始,曾国藩就没有打算真的循规蹈矩地操办团练。
按照清廷指示举办团练的方针,是要这样:“或筑寨浚濠,联村为堡;或严守险隘,密拿奸宄。无事则各安生业,有事则互卫身家。一切经费均归绅耆掌管,不假吏胥之手。所有团练壮丁,亦不得远行征调。”可见,基本原则是用于地方自卫。
曾国藩不甘心当个团练的头头。并且,他对团练的实效一开始就不抱希望。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在此以前湖南早就有团练之事,近几年里自己的家人也曾直接参与办理,镇压一下“不法”乡民它兴许有点用处,但能用来对付太平军吗?即使土匪的作乱也难以对付呀。他曾给张亮基写信明确这样说:“惟团练终成虚语,毫无实裨,万一土匪窃发,乡里小民仍如鱼听鸣榔,鸟惊虚弓,恇怯四窜,难可遽镇也。”
可是,曾国藩接受的就是办团练的任务,他不能不打这个旗号,不能不挂这个幌子。否则,就名不正,言不顺。于是,他做起了魔术师,要把这个旗号、这个幌子当做一副道具,利用它来变换花样。他在“团练”一词上做起了拆字游戏。说是“团练”二字宜分开看,“团”即保甲之法,管的是清查户口,稽查奸细,捆送土匪之类的事情;“练”则是制械选丁,请师造旗,需要立营哨、发口粮,可防本省,可剿外省,即今官勇之法。
这样,“团练”与“官勇”之间就有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连通。他可以就此来移花接木了。
曾国藩所要练的官“勇”不同于官“兵”。他应命出山之后所上的《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中就明言:
自军兴(按:指清军与太平军作战)以来两年有余,时日不为不久,糜饷不为不多,调集大兵不为不众,而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之鏖战一场者;往往从后尾追,未闻有与之拦头一战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轰击,未闻有短兵相接以枪靶与之交锋者。其何故哉?皆由所用之兵未经训练,无胆无艺,故所向退怯也。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务。臣拟现在训练章程,宜参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济,不求速效……
对官兵弊情的指斥可谓淋漓尽致。笔锋一转之下,是“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务”的归结。至于所提到的戚继光,作为明朝抗倭的著名将领,他和他所统率的“戚家军”为人熟知。而傅鼐则是清朝乾隆、嘉庆之际人,曾在湘西编练武装,镇压苗民起事,官做到湖南按察使兼署布政使。曾国藩特别提出要仿照他们的成法练兵,也是表明他不想组织通常的团练,并且,所编练的军队也不要同于官兵。
属清朝国家经制兵的绿营兵实行的是世兵制度,有“兵籍”之家世代相承,一般不从外面招募,兵员自然属国家所有。曾国藩的湘军则完全采取招募方式,并且是先立军官,由军官层层自行选募下属人员。具体说来,就是由大帅选置统领,由统领选置营官,由营官选置哨官,由哨官选置什长,由什长挑选士兵。这样,造成一种“兵为将有”,“层层私属”的关系。而不管是官还是兵,又都有他的特别要求条件。
对于军官,曾国藩提出的条件是: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汲汲于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而最最根本的是要有“忠义血性”。在他看来,有了“忠义血性”,上边说的那四点也就有随之而具的可能。若无“忠义血性”,其余的一概谈不上。
这等人物何处寻?自有富源在湘中。湖南,自近代以来,可以说是人才奋兴,好开惊世的风气之先。推本溯源,曾国藩编练湘军不能不算是发轫的枢纽。而这中间的肯綮,就在于他发掘利用了一种能量巨大的人力资源,那就是有着“忠义血性”的士人群体。
湖南有一批立足桑梓,放眼天下,心忧君国,抱负远大,而又志同道合,有地缘认同感的读书人。如果把他们发动利用起来,使之有用武之地,将会显示出了不得的人才优势。对这一点,曾国藩在居京期间就体察到了。并且,从那时起,他就成了这个群体的众望所归的精神领袖,其间常相联络,随时互通声气。像曾国藩那次上《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实际上不就与在湘朋辈的鼓动有密切关系吗?与其说那是陈说他个人所见,不如说代表一个群体发言。这时,则不仅仅是动动口舌笔杆了,而是要披挂上阵,指挥沙场血战,是这帮书生能够膺任,又能够胜任的吗?
曾国藩心里有底。他自己以前不是也没有身历戎行吗?还有那个极力鼓动他出山就武,并且承诺甘愿在麾下相助的郭嵩焘,不也是一介书生吗?何况,在自己出山就武以前,邑人中已经不乏书生典戎的先例了,像王錱、罗泽南等人就是。也正是从他们身上,曾国藩更认定了书生为将的现实可能性,相信让有“忠义血性”的士人来领兵,比那些出身旧行伍,平日骄悍而临阵怯懦的绿营官弁肯定要强百倍。看他们慨然就任、当仁不让的积极性,就是风气一变的好兆头啊!
那么士兵呢?曾国藩把握的条件也很特别。那就是以技艺娴熟、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农民土气者为上,而对油头滑面、有市井气、有衙门气的人员概不收用。在曾国藩的心目中,这等“朴实”之人,有力有艺而无头脑,憨厚单纯,易于利用来为他卖命,是那种游滑市侩类人物所不能比拟的。为了便于募集这种理想的兵员,他指示募兵地点要特别注重偏僻的山区,而尽量避开交通便利的市镇和水乡。
所谓“选士人,领山农”,可以说是湘军的一条基本组织原则,体现着曾国藩此番练兵所谓“扫除陈迹,别开生面,赤地新立”的深意。
曾国藩的心态、眼光,确与旧军队的统帅迥然不同。
咸丰三年(1853)夏间,曾国藩在长沙练勇不久,其军远谈不上编练成型,竟有一次遣军援赣的出省作战行动。当时,湖南新宁人士江忠源,由湖北按察使任上受命帮办江南军务,鉴于江西南昌军情紧急,他向曾国藩请求援兵。
曾国藩与江忠源早就相识,有湘人同党之谊,并且激赏此人的“忠烈”之风。当年江氏曾因参加会试一度居京,与同居京师的郭嵩焘一齐拜访曾国藩。江氏诙谐纵谈,令曾国藩称奇,于是细细观察他的相貌举止。待告别,曾国藩目送其人背影,不禁脱口道:“岷樵(江忠源号)天下奇才,他日必立勋名,然当以节义死。”别人闻听此言,不觉大为骇怪,天下承平日久,“以节义死”何从谈起?
结果,江忠源于咸丰三年十二月(1854年1月)在安徽巡抚任上死于庐州(今合肥)战阵。据记载,在太平军连日围攻之下,城中清军势已穷蹙,江忠源仍指挥拼死搏战,已到绝境,左右血刃拥其突围,江忠源决意殉节,用剑自刎,未死,有健卒强背着他逃跑,江忠源狠咬这个人的项部,逼他放手,自己挣扎着投古塘而死。真的应了当日曾国藩的预言。曾国藩的善相术也因此出名。
说来,曾国藩对相术还真有一番研究,并且总结出口诀,正经八百地记在他晚年的日记里:
邪正看眼鼻,
真假看嘴唇,
功名看气概,
富贵看精神,
主意看指爪,
风波看脚筋,
若要看条理,
全在语言中。
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的江忠源在湘人士子中也早已是大有声望的人物。他从京城返湘后,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率新宁练勇镇压了当地的雷再浩起义,被授职知县。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不久,他就从军与太平军作战,因“功”不断获得升擢,有“湘人以书生杀贼,自忠源始”的说法。这样看来,曾国藩的练兵就武,也算是步其后尘了。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的志同道合是自不待言的。江忠源向曾国藩求援,曾国藩能不答应吗?当然,他也是想借以对部下进行一下实际考验。
很快,战讯传来,乍行领兵的书生们“见贼争搏战”,竟有数人死于战场(勇员死者80余人),仗打败了!这是在咸丰三年(1853)七月(几个月后江忠源即死难)。
要说,喜胜忧败是兵家常情,可是曾国藩此番闻败“颇悦”。何以如此?以为果诸生可任,非绿营巧懦者比。首先需要的就是敢战的胆量和精神呀!当然,用兵到底是为了打胜仗。曾国藩也对其军初次出省作战失败的原因进行了认真分析,认为主要是因为训练还不到家。于是,他便在训练上下起了大气力。
曾国藩抓军事训练可以说有“操、演、巡、点”四字诀。“操”即上操,规定每天黎明和傍晚各上操一次。“演”即演练各种武艺和阵法,对项目、日程有着具体的规定。“巡”即巡逻、放哨、站墙子。所谓“站墙子”就是守卫营墙,每日早晚轮派三成队伍担任这项任务,为的是让士兵们常怀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警惕性,并且,一旦实际有事,也能应付。“点”即点名,规定中午和夜间熄灯前各点名一次,防止士卒随便离营。
不但练陆师,而且练水师,水陆配合,双管齐下,这也是湘军的一大特征。编练水师的基地是在衡州,曾国藩从长沙移驻这里亲自坐镇指挥。编练水师的繁难自然还要比陆师大得多,从人员、船械到技术,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曾国藩知难而上,人要严挑细选,船要精工良木,炮要全购洋炮。不惜重金,不急时日,船炮不齐,决不出战。并且,他一点也不向外张扬,闷着头地稳扎稳打,似乎是要创造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奇迹。
不过,清廷却没有曾国藩这般耐性,三番五次地谕令曾国藩出战。这并不是出于对曾国藩新练之军的特别看重,只不过为了让这支“勇营”队伍尽快出来配合官军而已。曾国藩自有主意,坚持不为所动,上奏陈述不能草率出战的理由。清廷并不理解曾国藩,甚至以为他平日大言不惭,临事畏葸怯懦。在曾国藩所上的一份奏疏上,咸丰皇帝作有这样的朱批:
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日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到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天下……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
曾国藩对此是这样回答的:
臣自维才智浅薄,惟有愚诚不敢避死而已。至于成败利钝,一无可恃。皇上若遽责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陈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娴武事,既不能在籍终制,贻讥于士林,又复以大言偾事,贻笑于天下,臣亦何颜自立于天地之间乎!中夜焦思,但有痛哭而已。伏乞圣慈垂鉴,怜臣之进退两难,诫臣以敬慎,不遽责臣以成效。臣自当殚尽血诚,断不敢妄自矜诩,亦不敢稍涉退缩。
从曾国藩的这番剖白里,咸丰帝也许真的体察到了他的“血诚”、他的志向、他的苦心,再没有讥笑和责备他,再没有严厉催迫他,只提笔在其奏折上批道:“知道了。成败利钝,固不可逆睹,然汝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
这出自御笔的寥寥数语使曾国藩感到了皇帝对他的理解、对他的信任,竟至“闻命感激,至于泣下”,更以十倍的努力加紧认真练兵,好不辜负君上的知遇之恩,以遂自己的图报之志。
终于,他自己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出征了。于是,有了从衡州到湘潭、从湘潭到长沙的一江流水过兵船的场景。
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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