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导演访问

陆　川　《南京！南京！》导演

———让民族的核心精神回归历史

1937年，南京。大部分中国人对这个时间和地点都有很强烈的悲伤和愤怒的记忆。但是2009年4月22日一部电影的公映，也许会让很多人对那段历史产生新的认识。这部电影叫《南京！南京！》，拷贝突破了1400个，超过了电影《赤壁》发行时创下的全国最高纪录。历时4年，耗资1个亿。《南京！南京！》不仅是导演陆川的内心挣扎，也是一个民族的痛苦、愤怒和反思。借着陆川到杭州来宣传电影的机会，我们采访了他。

精彩对话

程程：陆导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拍这个“南京大屠杀”你不是第一位导演，在你之前有很多这样的片子，你为什么还要执意要去拍这么一个挺有难度的片子？(www.guayunfan.com)陆川：“大屠杀”拍了60年，陆陆续续拍了很多片子，我也看过一两部。然后“大屠杀”的研究已经做了70年了。然后我也看过一些书，但是我会觉得最大的遗憾是这里面没有中国人，所有的讲述都在突出一个“屠杀”，突出一个“30万”的数字。那么现在可能还会突出一个外国人拯救中国人。我觉得这个不是真正的历史。我们自己随便去网上搜索一下“谷歌”、“百度”，键入“南京保卫战”这五个字，你就会看到大批的事实就会浮现在你面前。

你会看到我们先辈怎么在南京城下浴血奋战，大量杀伤日军。然后在城破之后，因为总司令官跑掉，所以没有指挥，没有指挥的部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城破之后日军像潮水一样涌入这个城市的时候，但是在他们的日记里边，日本兵的日记里，写到全城枪声大作，中国军队的子弹从各种建筑物的门窗背后射向我们。这就是历史上的一个疑案，就是巷枪。而这个巷枪不仅记录在日本兵的日记里，而且记录在德国记者的报道中，还记录在我们幸存者的一些士兵的访谈的这种实录里面，还有他们的回忆录里面。而且巷战的规模非常巨大，我们现在知道的有一个部队1000人留下来，抵抗保护主力部队的撤退。这些人就守在街角直到全军覆没。还有3个连，这3个连跨过一条河，向几万日军迎击，以卵击石，全军覆没。

像这样的事实，看的时候让你心潮难以平复，你会觉得咱们的历史怎么了？为什么把我们的历史写成一个屈辱的历史、不抵抗的历史？为什么要去这么写？所以我是觉得包括难民营里面妇女的抵抗力小姜的举手，像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所以我特别有一个愿望，花点时间拍一部电影，重写这段历史。这就可能是你说的为什么别人拍过的我还要拍。我觉得别人拍过，但拍得不全，而且不是真正的历史。我们是有人被屠杀了，30万人，但是这不是这件事的核心本质。我们70后说这个事，我是重新想把我们民族一个核心的精神重新放回到这个历史里面去，那就是抵抗。

历时4年，电影终于公映，这几天观众的评论大多是正面和肯定的。当初审查时，相关部门也没有要求作重大删改，只提了一些小的意见。这让陆川本人也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部电影的命运实在太过曲折，当初立项的时候就遭遇了主管部门的一票否决，剧组差点就要解散了。

程程：在拍这部片子的时候，其实我知道你会遇到很多难题。你自己现在回过头去回想，你觉得拍这部片子最困难的地方是在哪里？

陆川：我觉得一切外在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最困难的我觉得还是自己。我觉得最大的困难还是怎么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其实外在的这些困难确实也让人觉得很绝望。就是你甚至会觉得拍不下去，很多事情会让你觉得拍不下去，但是只要坚持吧它总会迎刃而解。好像已经成了规律了。但是真正你会觉得有时候会迈不过去就是自己，因为你面对历史你有很多愤怒，怎么能让这愤怒冷静下来，看清楚历史的本质。或者说你70年之后拍这个事，你到底要干一个什么？是喊一个口号？还是真的为这个民族做点有用的事？

陆川认为关起门来喊口号是没有用的，他希望能够让全世界看到历史上“南京大屠杀”的事实。电影讲述了中国人民的坚强，也讲述了战争侵略者的溃败。他试图用一种策略性的讲述，去影响全世界的观众。

程程：也有人说，你最喜欢的一个评价是“它是一个破冰而出的一个怪兽”，或者说也看到了一个说法“你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能重塑中国人的新的形象”。你做到了吗，你觉得？

陆川：我觉得至少在这部电影所到之处，你不会再说30万数字背后没有中国人的脸了。有个体、有感情、有经历、有抗争，所以我觉得我们在感谢历史。这个春夏之交，我相信中国在发生一些比较大的事情，我们在让一个思考在形成，让一个争论在形成。而且我觉得这个结果不是民族主义的，不是战争的叫嚣，是一个更加宽容的、更加健康的一个民众的声音。

这部电影的剧本初稿完成于2006年的三四月份，不过那时的剧本和3年之后的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电影有着天壤之别。陆川说整个拍摄过程就是对这个剧本的一次颠覆过程，几乎没有一场戏是不改的。这不断地修改，也许正代表了陆川对人和战争关系的一次次反思。

程程：在整个这个拍摄的过程当中，你自己感受到我们中国的文化，或者我们中国人真的需要汲取什么才能救赎自己？

陆川：我觉得首先是相信自己。我们一直在造神，想通过一种崇拜，通过对神的这种信奉，然后我说这神是什么。我们总是想去依赖一个什么东西。其实我在看历史的过程中，历史资料里面，我发现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是自己人来救助自己，真的是这样。所以你看了这个电影之后，其实每个救助都是自发形成的。所以我觉得一个民族其实就要形成对自己的一个信仰，对自身的一种信仰，而这种现象其实正在形成，这是非常好的。其次我觉得要有一种反思。70年前的失败，不是无缘无故的失败。我们输给了一个更强大的对手，他们做了非常好的战争准备。他们的战争机器对于战争的基层实施者进行了非常彻底的洗脑，最后一场祭祀就是在表现这个。所以我们败给了一个有准备的对手。

所以这部电影其实也是给大家一个反思，其实是一个警钟。再敲一下警钟，因为人的社会，战争永远存在，战争可能永远存在。所以我觉得我们热爱和平，但是我们也要做好反侵略的一个准备，时时要有危机感。忘记屠杀，屠杀就会再次发生。所以我觉得这部电影，可以简单地说，它不是一个给答案的电影。这部电影是给大家议论思考，能够引发一个思考就够。我30多岁，我想我也不可能给这么大一个事下一个结论，要不然要历史学家干什么，要政治家干什么。但是我们这部电影给大家一个真实，在真实面前你去思考就够了。

与以往讲述南京大屠杀的作品最大区别是，陆川的《南京！南京！》有一个视角是日本士兵角川，用他的眼光来记录南京大屠杀。陆川请了100多位日本演员来参与这部电影的演出。

程程：但是日本演员的参演呢？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陆川：日本演员的参演我觉得第一也不要去拔高它的意义，他们都是二线演员。因为一线演员都没有来，我见过很多一线演员，他们因为压力都没有来。二线演员我觉得两个原因，第一我觉得他们想在国际上他们认为中国电影也是种国际电影，从职业的角度他能获得这个机会，获得表演的机会，获得工作的机会。但是也有一个东西就是：他们基本相信这个中国导演会持一种公正开放的心情在拍这部电影，会是国际化的一个视角，至少不会是一个纯中国人的视角，他们相信。因为他们看过这导演的戏。那么整个的过程，其实我觉得比他们参演的形式更重要，因为整个的过程将近100个日本演员，在我剧组度过了将近10个月的时间。那么你想一想，这10个月其实就是交流和沟通的开始，就是一座桥梁的开始。那么现在角川，中泉英雄这个演员跟着我们全国做宣传。我相信他们收获的会是更多，当然他们也是顶着压力来的。

程程：到目前为止没有受到任何不好的状况吗？

陆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他有准备，他说他选择了就不后悔。

4月16日，陆川率领主创人员在北京举行了首映礼。第二天就率主创人员来到了杭州，包括日籍演员中泉英雄。

陆川：（浙江省）人民大会堂群起激奋，我们进场的时候，观众涌到台前说你拍了好电影，说感谢你，感谢的声音从那就没断过，我们在各地作宣传都是这样。我觉得现在的中国观众之可爱我觉得超出我的想象。我觉得他们渴望这样的电影，表达他们的一种思想。今天院线经理都很吃惊，我说你别吃惊，在北京一样，观众对这部戏的喜爱，对这部戏内在的认同。今天出了一个事我告诉你，有一观众问日本演员说，你来拍这部戏是什么感觉，这时候楼上打出很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字幅，然后旁边又有人喊“吧嘎、吧嘎亚噜”，两个人在喊，这时候那边突然就有一片声音起来，“不要这么对待日本演员，他们是勇敢的，你们这么做是错误的”。突然我就觉得杭州观众素质之高让我们特别激动。然后这个时候，又有一个观众站起来，用日语向中泉英雄表示感谢，他说的是日语，我当然知道，他在感谢中泉英雄，中泉英雄当时淆然泪下。

然后中泉英雄一路哭到休息室，说中国太伟大，中国人民太可爱了，说不要战争，不要欺负人。开始院线的经理和伍少康伍总都出来安慰他，说你受委屈了。后来中泉英雄说不是，他说我觉得我太感动了，他说没有想到中国人这么可爱，因为只有两个人喊。其实他们到这边来做宣传都做好了挨鸡蛋的准备，但是2500人的场地里，只有两个人喊口号。但是有这么多观众在支持这些，而且用掌声在支持他。这不是在回答你的问题，但我想说我在杭州的感受，观众读懂了，真的是读懂了。

《南京！南京！》是陆川导演的第三部作品。他的第一部作品《寻枪》完成于2001年，第二部作品《可可西里》完成于2003年。陆川硕士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电影学专业，但是他的大学时代是在南京度过的，当时他在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学的是英语专业。

陆川：这是命运吧，我在南京上了4年大学。我现在在想，这四年大学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对于南京，陆川也许比一般人更有感情，因此也更能投入自己的感情和激情。四年，拍一本电影，用他的话来说大学也毕业了。

陆川：我们是用诚意感动世界的，我们自己人不用去算计自己人。挑这儿有一个错误，那有一语法错误。挑错永远会有，但是我们这帮人是花了4年时间，用4年的诚意想去感动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知道中国人的诚意。所以我想通过你的镜头，今天不管多晚我想回到这儿来跟你聊一句话就是说，我希望通过你的镜头，告诉所有浙江的观众，进去看一看，我们一定要拿这部电影去影响这个世界，我相信一定能做得到。

这是一部投资了1个亿的电影，对于票房，陆川直言是在乎的。而在票房之外，他其实更在意的是让更多的人看到这部电影，对人性和战争有一个新的思考。

程程：你觉得百姓会选择这种痛苦吗？

陆川：大家在电影院已经吃惯了甜点了，我觉得这次得吃一次龟苓膏，挺好，败败火。我们觉得四五年了，中国电影一直在拍一些甜蜜、油腻的东西。我觉得这一次良药苦口。而且这电影挺好看的其实，你从头到尾看下来，你不会觉得长，被冲击，这是另外一种好看。我说痛也是一种快乐，所以我觉得我需要，我觉得我自己不行，需要全国媒体来帮助，帮助我做这个事情。因为我相信，你看过你就知道这样的电影是我们观众需要的，真的是需要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也需要其他媒体的帮助。

程程：谢谢，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影院，来看这么一部电影。不管是痛苦还是带来的压抑，让我们重新用另一个角度，去看一下你的电影。

陆川：但是我觉得这种痛苦和压力，在你走出影院的时候给你的是生活的动力，这才是真正关键的东西。当一部电影它能够给你生活的动力，给你生活的这种情趣和乐趣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部有价值的电影。

程程：下一部你还会选择拍这种题材吗？

陆川：下一部我得换换了，不然自己真的受不了。

程程：好，谢谢。

记者手记

主持人和编导都说，这是一场我们经历过的最痛苦的采访。转战了三个场地，等待了接近10个小时才搞定。主持人和编导又说，这是一次值得记住的采访，陆川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因为采访完了，大伙儿都进了电影院，仔仔细细地把片子看了一遍。

导演陆川当然是为了宣传《南京！南京！》来的杭州，新闻发布会就定在西湖边的望湖宾馆，当天下午3点开始，4点左右结束。我们提前在下午的1点就到了那里，布好了灯光，可是，会议一结束，陆川马上得去省人民大会堂进行样片的放映，简直就在跑场子，等到忙完各种各样的宣传，回到酒店接受采访，已经是晚上的11点了。不过，陆川显得很激动，他不断地说，浙江人是最有历史理解力的观众，是他见过的素质最高、最有文化水准的观众。显然，被读懂，陆川非常受用。

穿着白T恤的陆川看起来很时尚，此前，他被称为学历最高的内地导演，当然，家族里，姑姑陆星儿、爸爸陆天明对他的影响也相当的大。他说，拍完《南京！南京！》，父亲总算是承认了他，认为这是一本正视历史的电影。而在采访完了并看完《南京！南京！》后，我们都认为，虽然电影里还有他没有把握好的东西，虽然电影和历史的嫁接可能并不那么完美，但在心里，我们都把他划进了值得尊敬的导演的行列。要知道，中国不缺有高票房的导演，但是，令人尊重，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