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嘱托幺姐我一定完成_江姐真实家族史
第二十四章 您的嘱托幺姐我一定完成
江姐的遗体,居然是幺姐遍山寻觅到的?对彭云呵护有加,怎么把亲儿子送进孤儿院?妈妈对弟弟如此偏爱,病重都无人陪护的炳忠会埋怨吗?为了完成英烈亲人生前的嘱托,为了一双儿子的成长,幺姐的良苦用心啊,世间鲜见!
幺姐谭正伦不知道江竹筠已经在狱中被杀害了。
1949年11月29日重庆刚一解放,听说牢里逃出不少人,幺姐便背上小彭云到处寻找着江竹筠,期望江竹筠能突然出现,认出她背上的小彭云,两个有着同一个好男人的姐妹能惊喜地邂逅相识。每天疲惫地回到培才小学的家,幺姐就带回一些好吃的东西;到家了,她又把江竹筠留下的衣服找出一件件地洗晒干净。她虔诚地预备着,等待着江竹筠随时降临,与她和弟弟谭竹安以及小彭云团聚,一起欢庆劫后余生的胜利。(www.guayunfan.com)然而,这样朝出晚归地接连寻找、盼望了三四天,居然一点也没有打探到江竹筠的消息。刚刚知道了自己有个叫江竹筠的亲妈妈的小彭云总是稚气地问着:“妈妈,啷个我亲妈妈老也找不到?她自个会不会找来呀?”焦急的幺姐心中却始终充满着与江竹筠相逢的自信,总是微笑着抚着小彭云的头回答:“会的!会的!你亲妈妈会找到的!她会回来的!”
12月初的这天晚上,小彭云睡下后,幺姐正凝视着准备好的饭菜以及江竹筠的衣物出神,弟弟竹安来了。她迫不及待地问弟弟:“竹安,有你竹姐的下落了吗?”
谭竹安神情落寞,嘴唇嚅动着,泪水突然奔涌而出,哽咽着说:“幺姐,你不用再找了,竹姐她……十多天前,竹姐就被特务杀害了……”
“你说啥子?”幺姐下意识地问了这么一句,便震惊得愣愣地跌坐在床沿。
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自从听说了江竹筠在狱中坚贞不屈、大义凛然的英勇事迹后,她就盼望着能早日同江竹筠这小彭云的亲妈妈相见,姐妹俩好好叙谈叙谈。托人把小彭云的照片带进狱中后,她更是渴盼着这一天。虽然还不知彭咏梧的生死,虽然自己和江竹筠的关系也许尴尬,但她早已理解江竹筠和彭咏梧在特殊环境下的另外结合了,早已把江竹筠视为敬佩的好妹妹了,早已觉得3个人之间的婚姻关系如何处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江竹筠和彭咏梧都好好地活着回来团聚啊!谁能相信,就在这解放的前夕,特务们居然丧心病狂地杀害了好妹妹江竹筠,让小彭云没有了亲妈妈呀!
“幺姐,这消息是牢里逃出来的同志说的。”谭竹安流着泪说,“他们说,就在解放前这些时,特务在牢里搞了两三次大屠杀……”
绝望和悲痛的泪水霎时模糊了幺姐的双眼。她不能不相信弟弟竹安的话。谁会拿这样的话随便乱说呢?她一手抚摸着熟睡的小彭云的头,两眼失神地望着墙壁,默默地落着泪,良久良久,也不知竹安接着说了些什么。
“晓得你竹姐……在啥子地方被杀的吗?”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幺姐唏嘘着问道。
“听说……是在歌乐山上……”竹安答道。
“活要找人,死要寻尸。”幺姐呢喃着说,“天明后,你带我上山去找她吧……”
据谭竹安、李熙明夫妇在重庆接受作者采访时回忆:第二天一大早,把小彭云和小炳忠托付给竹安的未婚妻李熙明,幺姐就让弟弟谭竹安陪同着赶往歌乐山。这歌乐山方圆十多里,何处是江竹筠就义之处呢?白公馆监狱里到处都是血迹,渣滓洞监狱已被特务最后大屠杀时放的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姐弟俩找了许多地方,询问了数不清的人,走得两腿像灌了铅都迈不动步了,仍然没能找到江竹筠的遗体。
哪能就这样放弃呢?幺姐锲而不舍地让竹安继续陪着寻找。他俩开始往人迹稀少的地方寻觅。在松林坡附近,他俩遇上了一个当地的农民,听这农民说,有一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突然喊戒严,家家户户关上门不准出来。不久,从门缝里看到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有三四十人呢!有的人穿着西装,有的人穿着呢子衣裳,像旅行又不像旅行。后来,看到有丘八兵押起的,才晓得是被关押的人……
“中间有女的吗?”幺姐急切地问。
“有,其中有两个女的。一个坐着滑竿,一个穿旗袍和红毛线衣……”农民回答。
穿旗袍和红毛线衣?莫非就是竹姐?谭竹安见过江竹筠这么一身打扮,又听出狱的曾紫霞说过。莫非坐滑竿的另一个女的就是受刑瘸了腿不能走路的李青林?谭竹安一听,焦急地问:“你看见他们朝哪里去了?后来啷个样了?”
“后来呀,这行人就朝电台岚垭那边去了。”农民回答说,“不久就听到一阵机枪声,还听到喊口号。天快黑的时候,这些当兵的就枪挑着衣服、提着鞋子转来了……。
幺姐和谭竹安不再问了,急急地赶往电台岚垭寻找。在一片荒凉的杂草灌木丛中,赫然惊心的场面出现在姐弟俩的眼前;二三十具尸体乱七八糟地倒在那里,其中一人身着红毛衣。
谭竹安一下奔过去,跪在了红毛衣人的身边,号啕大哭。幺姐知道了:这就是从未谋面的江竹筠的遗体啊!她愣愣地看着,突然一下也跪倒在遗体旁,泣不成声地恸哭起来:“好竹妹啊,幺姐我……想你敬你呀!幺姐我……我一点都没怪你恨你呀!幺姐我……把云儿带得……好好的,把你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把好吃的……都替你留着,就盼着……盼着你回来呀!盼你回来……你娘儿俩团圆……我们姐妹团聚呀!你……你啷个没挺过来,特务就……就这样把你……幺姐我天天盼着见你,啷个晓得是……是这样见啊……”
姐弟俩就这样哭泣哀诉着,长跪不起,许久许久。他俩想把已经牺牲了十多天的江竹筠等烈士面目全非的遗体掩埋了,却没有挖墓的工具,也不知这样掩埋了是否适合。谭竹安说还是通知组织上看怎么办吧,幺姐泪流满面地点着头。在弟弟的搀扶下,幺姐一步三回头,步履沉重地走下歌乐山……
两天后,重庆市军管会在原三青团青年馆召开了隆重的受难烈士追悼会。幺姐、谭竹安、李熙明带着小彭云和小炳忠,去参加了追悼会。在回家的路途上,幺姐搂着两个孩子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哀诉:“云儿,你亲妈妈回不来了,只剩下我这个妈妈了呀!可怜的你们两个孩子呀,你们的爸爸也不晓得在哪里,解放了,他该回来了啊……”
幺姐的哭诉,让谭竹安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幺姐,我不能再瞒你了。你不晓得,邦哥他……他早在去年春上掩护战友突围时……就牺牲了啊!”
这噩耗如雷轰顶,幺姐一听,顿时悲痛欲绝,昏厥了过去。
彭咏梧牺牲了,江竹筠也壮烈地献身了,遗留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哭干了眼泪,幺姐终于刚强起来。她默默地发誓:
“庆邦、江竹,我一定把两个孩子抚养成才,让他们兄弟俩像江竹在信中嘱托的那样——‘踏着父母的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重庆刚解放,政府就将幺姐和小炳忠、小彭云从培才小学接到临江门军管会招待所居住了。住在这里的都是烈属和从监狱中逃出来的同志,他们都等待着新政府给他们安排相应的工作。
陈作仪烈士的妻子林梅侠被安排在重庆市妇联从事组织工作。她早已熟悉、信赖幺姐和李熙明,正好妇联需要新的干部,1950年4月便推荐将李熙明从黄沙溪小学校长的岗位上调进了妇联。这时,幺姐接到了毛泽东主席给彭咏梧、江竹筠签发的烈士证书,她不由热泪奔涌。人们知道后,都极其敬佩彭咏梧和江竹筠这对烈士,对幺姐这个烈属自然非常敬重。初通文墨的幺姐本来也可以进妇联或其他机关工作,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主动要求到重庆市委第一托儿所当了一名极其辛苦的保育员,因为小彭云被安排在这里入托。
托儿所的娃娃们,不是烈士遗孤,就是双双在前线出生入死剿匪的同志的孩子。幺姐执拗地向主管分配的领导说:“我喜爱、心疼这些娃儿,敬重这些娃儿的父母,何况我带娃儿有经验呢。再说,带这些娃儿,能寄托我对咏梧和竹筠的哀思啊!”
主管分配的领导只得同意了。其实,他们不知道,幺姐这么选择工作还有一个没说出的更重要的原因:能够终日把仅3岁多的小彭云带在身边精心抚育!
那时,幺姐半夜一睁眼,总是想起在歌乐山电台岚垭看到江竹筠等烈士遗体时的场景,总是想起江竹筠给谭竹安信中对小彭云的期望和对自己的嘱托。她总是觉得:今生今世,她最大的责任就是要抚育好彭云,对得起竹筠的信任!
1950年6月28日,杀害江竹筠等烈士的特务刽子手、渣滓洞看守长徐贵林,被重庆市警备司令部公开判处死刑。这天上午,在精神堡垒(即解放碑)参加群众公判大会归来,幺姐的心久久难以平静。想起没能与生前的江竹筠见面团聚,想到1941年与彭咏梧在云阳一别就再也没有重逢过,她就对敌特和叛徒恨得咬牙切齿。要把还不知世事的小彭云和小炳忠带大成人、继承咏梧和竹筠的遗志,自己的责任真是重啊!既要带好托儿所的娃娃们,又要管好炳忠和彭云,自己再劳累也没啥子,可老是这样管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啷个能完满地完成竹筠的嘱托呢?
天下大概很少有幺姐这样特殊的母亲了。对于亲儿子炳忠和江竹筠的儿子彭云,幺姐母爱的天平异乎寻常地偏向了后者。为了悉心地带好彭云,幺姐居然一咬牙,硬着心肠把亲儿子炳忠送进了歌乐山孤儿院。
托儿所与孤儿院的生活待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托儿所不仅条件好,一日三餐伙食好,早晨有牛奶喝,平时有饼干吃,而且娃儿们有一点点病痛就能看医生。孤儿院呢,不仅离城几十里,而且在当时艰苦的环境里一日三餐只是喝稀饭,连拌饭的胡豆都寥寥无几。幺姐不是不知道这样做委屈了小炳忠,可善良的她为了有精力带好彭云和托儿所的烈士遗孤,她只有暂时对亲儿子炳忠硬硬心肠了!
幺姐的这种举动,让许多人既敬佩又纳闷。有些人就在一起嘀咕:“这个幺姐心肠真怪,说好嘛又太不可理喻,啷个颠倒了,对彭云疼爱得那样,反倒待亲娃儿像是后娘养的?”有人则干脆当面对幺姐提了出来。幺姐心里一阵阵酸楚,却还是没有把小炳忠从孤儿院接回来。
小彭云在幺姐的身边长得胖墩墩的,可怜的小炳忠在孤儿院营养跟不上,不仅长得瘦里巴几,而且衣服总是补丁叠补丁。冬天来了,小炳忠长了一身的疥疮,又没有棉衣和手套,两只手冻疮溃烂,肿痛难忍,可妈妈却舍不得花钱买一双手套给他。他心里也觉得委屈,虽然小小年纪,但他已能理解妈妈的难处。他只能在背地里偷偷地落泪,在孤儿院里用一双长满冻疮的手自己学着洗衣服。可他毕竟只有10岁呀,他是那么的想念妈妈和弟弟。于是,常常在假日里,他迈着一双小脚走几十里路进城回家,领略一下母爱亲情,几乎次次脚上都打起大大小小的血泡。
有一次,江竹筠的表妹杨蜀翘从成都出差重庆,顺便到幺姐家看望幺姐和两个侄儿,刚好碰上小炳忠一瘸一拐地从孤儿院回来。杨蜀翘捧起炳忠满是血泡的脚,心里难受极了,忍不住责备幺姐:“幺姐,你对彭云不要太溺爱……对炳忠,你也太苛刻了!”
幺姐苦涩地一笑,说:“云儿小,炳忠大嘛。再说,炳忠吃点苦也有好处。炳忠,是这样吧?你没怪妈妈吧?”
炳忠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亲热地牵起弟弟彭云的手去玩耍了。杨蜀翘听着看着,笑也不是,哭又不能。但是,她心里对幺姐的敬重更深更浓了。
炳忠一直在歌乐山孤儿院上小学,直到一年半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城里的巴蜀中学。巴蜀中学离家很近,炳忠心想这下可以天天与妈妈和弟弟在一起了,没想到妈妈却另有打算。1951年2月初,罪大恶极的叛徒、特务刘国定、冉益智,被法院判处极刑,执行了枪决。幺姐向已经懂事的儿子炳忠讲这两个叛徒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里经受不住考验、贪图享受而堕落的,讲他爸爸彭咏梧从小如何艰辛地求学、闹革命的故事,讲竹筠妈妈如何在狱中坚贞不屈以及与叛徒冉益智等斗争的事迹,最后对炳忠说:“炳忠呀,妈妈工作忙,还要带好你弟弟,没有太多的精力管你,你要自己学会争气啊!小时候不多吃点苦,长大了啷个吸取像刘国定、冉益智这样败类的教训?啷个能继承好你爸爸和江妈妈的遗志,做一个有用的人呢?”
炳忠终于还是没有住在家里。妈妈谭正伦把他又送进了近在咫尺的巴蜀中学寄宿部,只把弟弟彭云带在身边。
幺姐谭正伦对两个儿子,一个严格要求,一个精心呵护,对托儿所的娃儿们一样地倾注着全部的热忱和爱心。无论是男女老幼,都十分地尊敬她,亲切地不是称她“幺姐”,就是喊她“谭妈妈”。
在托儿所里,幺姐担心年轻姑娘带娃儿们没有经验,就主动争取到最苦最累的小班。白天,她精心地看护着娃儿们;晚上,不管该不该自己值班,她都习惯性地披衣起床,一张床一张床地巡视几遍,看娃儿们睡得香不香、甜不甜,是不是蹬了被子。
雾都重庆,冬天里晾的衣服、尿布,有时几天都干不了。刚解放不久的重庆,生活还是那么艰苦,托儿所的条件还不是很好,娃儿们的伙食虽然相对不错,但冬天里还是没有火烤。衣服、尿布没有完全干透,哪能给娃儿们用呀穿呀?幺姐就像照顾彭云那样,不顾自己已经患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等多种疾病,常将没有晾干透的尿布、衣服贴腰缠上,用自己的体温烘干烘暖,再给娃儿们换上。星期天里,她也把托儿所里的尿布、衣服带回家里来。炳忠见妈妈佝偻着腰这样暖干尿布和衣服,懂事了的他很是心疼,说:“妈妈,你给两件我,我也试试。”幺姐欣慰地拍拍儿子头,说:“那哪能行呢?妈妈顶得住。难为你有这片心,好儿子,你还小呢!”炳忠只得说:“那……妈妈,我给你捶捶腰!”弟弟彭云见哥哥怎么做就怎么学,一双小手也随哥哥一样轻轻地在妈妈腰上背上捶起来。母子3人就这样亲情缱绻地生活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谭正伦
幺姐的好名声一天天地传开了。附近一些学校聘请她去做辅导员,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却很乐意做这种培育孩子们的工作,把托儿所的事情忙到很晚了,她依然精心地挑灯准备讲稿,以便到学校去给孩子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托儿所的娃娃们的家长,没有一个不佩服幺姐的,都想把自己的娃儿送给幺姐亲自带教。烈士单本善的遗孤单去恶,身体差又很调皮,他妈妈无可奈何之中亲自把去恶领到了幺姐这里。幺姐最看重别人信任自己了,她对小去恶呵护有加,循循善诱,硬是很快就把这小调皮带教得又健康又听话了。
这时已是1952年了。托儿所的不少娃儿们突然患了伤寒。娃儿们不是烈士遗孤,就是父母不在身边,这令幺姐心焦如焚。她主动要求到隔离病房担负照料病孩的重任,唯恐有一个病孩不能尽早康复。
偏偏这时上初中的亲儿子炳忠也患了伤寒,而且严重得生命垂危,住进了医院的抢救病房。该顾哪一头呢?幺姐急得一时手足无措。可是,在医院只陪护了炳忠一两天,待炳忠刚一过病危期,她就流着泪对炳忠说:“炳忠,妈妈不能在医院照顾你了。托儿所有好多小朋友也跟你一样得了伤寒,他们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就是爸爸妈妈去了前线,妈妈该去好好照料他们呀!而且,你弟弟也要靠妈妈看着哩。你在医院,有医生和护士阿姨照料,妈妈就不常来了,啊?”
炳忠在医院一住就是近3个月,不得不休学半年。在医院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多想妈妈能像其他小病友的家长一样天天在病床边呵护自己啊!可是,妈妈却只是偶尔来看看就走了,哪里谈得上陪护?他幼小的心灵早已品透了什么叫寂寞,什么叫凄苦,却也早已理解了妈妈的无奈、辛酸以及良苦的用心。他知道妈妈这样对待自己不是狠心,而是迫不得已,妈妈其实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医院的护士们见小炳忠总是孤独地在病房里,常来看望的不过是他的舅舅谭竹安和舅妈李熙明,他们都特别地怜爱、同情这孩子,毫不忌讳地当着小炳忠的面说:“这孩子真是懂事,真是可怜。他妈妈啷个这么狠心?”小炳忠一听,立即反驳说:“你们瞎说,我妈妈是最心善的人!她不是狠心!托儿所的小朋友们像我一样得了这病哩,我妈妈要照护他们,还要照护我弟弟,她啷个能丢下别人的孩子不管,只来照护我呢?那不是太自私了?”
护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待弄清了幺姐为何丢下亲儿子在医院不能管的真相,她们对幺姐无不肃然起敬。
幺姐单位的联合支部书记何韵华,是位在延安工作过、从东北野战军回川的女干部。她在重庆接受作者采访时,深情地说,那时,她把幺姐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对幺姐的为人很是敬佩。但看到幺姐一心扑在托儿所的娃儿们和小彭云身上,倒把亲儿子炳忠“忘”在医院里“不管”,就找到幺姐说:“幺姐,你这样做是不是并不完全对呀?这样大公无私,我们啷个能提倡?不说炳忠是你的亲儿子,他还是烈士的儿子吧?托儿所的娃儿们,我们会安排人精心照料的,你到医院去陪护陪护儿子吧!”
幺姐却微微一笑,说:“感谢组织上关心我和炳忠。可是,我这样只去照护炳忠,托儿所里只有这些年轻的做姑娘的同事,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呀!万一有个闪失,啷个对得起娃儿们的父母?而且,云儿也在托儿所里,我就算去医院了,云儿又哪个带着看着呢?再说,炳忠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治疗看护,我哪能不放心呢?炳忠也懂事了,他不会怪我的呢,不信,你去问问他看?”
何韵华没话可说了。看着眼前如此舍己为人的幺姐,她不知该是敬佩地点头称道,还是遗憾地摇头。
小炳忠在医院里孤独地住着治疗,妈妈偶尔来看望一次,他就特别地满足,甚至还催促妈妈回托儿所去照顾小朋友们和弟弟彭云。他由衷地佩服自己这样的一个好妈妈。他从小在妈妈那里听多了爸爸和江妈妈的英雄事迹,明白妈妈为何要格外精心地庇护弟弟彭云和其他托儿所的烈士遗孤小朋友们。因此他小小年纪一直学着像妈妈一样不论什么事都先想到弟弟和别人,无论妈妈怎么精心待弟弟和其他烈士遗孤而疏忽着自己,他都没有怨言。
这年的秋天,幺姐谭正伦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搂着儿子炳忠、彭云说:“妈妈终于也完全成了党的人了,妈妈要像你们的爸爸和江妈妈一样去实践自己的入党誓言!你们兄弟俩长大以后,也要做这样的人啊!”
幺姐谭正伦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了,因此她比以往更加勤奋地工作,更加无私地待人。当组织上给她颁发由毛泽东主席亲笔签发的烈属证书时,她悲喜交集,对两个孩子说:“炳忠、小云,这是你们的爸爸和妈妈用生命换来的荣誉啊,我们娘儿仨可不能玷污了它,要把它作为鼓励和鞭策,认认真真地做人,老老实实地为党和国家着想,不要辜负了你们的烈士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啊!”
不久,新政府由供给制转为薪给制,幺姐的工资被定为30多元。组织上这时对她说:“你的工资不高,抚养两个孩子有困难。按照优抚政策规定,你的两个孩子都属烈士子女,都应由国家负责抚养。我们已经按规定上报了。”
幺姐心里对组织上的照顾充满了感激,但她此时又想,眼下新中国刚从一穷二白的废墟上建立,又正在进行艰苦的抗美援朝,困难如此之多,我啷个能不为国分忧呢?她因此一次次地向组织上提出炳忠就由自己负担生活学习费用,只让彭云一人享受优抚,组织上最终只得接受她的意见。
其实,每月只有三十几元钱工资的幺姐,这样为国家分忧,实在是勉为其难啊!可她宁可把自己和炳忠的生活水平维持在最低限度,也不愿给国家增加哪怕是一分钱的负担。她的生活因此变得更加俭朴,吃的常常只是烧辣椒、泡咸菜,长年累月穿的是补了又补的衣服、鞋袜。即便是这样,她还省吃俭用节省下一些钱,除了补贴小彭云的生活外,其余毫不吝啬地捐给志愿军和像邢台发生地震后那样的灾民。同事李汉光子女多,爱人又没有工作,幺姐知道李汉光曾去卖血以维持拮据的生活后,便想方设法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一些钱粮常常接济他;烈属林梅侠独自带着个孩子,有一段时间很困难,幺姐又是慷慨解囊相助……她用自己的行动,言传身教地抚育着两个儿子,让这兄弟俩从小就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无私奉献。
1954年,7岁多的小彭云终于上学了,炳忠也上了高中。这年的“一一·二七”歌乐山死难烈士纪念日,幺姐特地拿出彭咏梧、江竹筠抱着彭云在千秋照相馆照的那张合影,动情地指着相片对小彭云说:“这是你爸爸彭咏梧,这是你亲妈妈江竹筠,这中间的就是你啊!你爸爸妈妈是人人都敬重的英雄、个个都牢记的烈士,你可要好好地记住,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做人,千万不能玷污了爸爸妈妈的好名声啊!”
随着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幺姐一次又一次地苦口婆心地向他俩摆谈爸爸彭咏梧、江妈妈的事迹,让两个孩子从小就从英雄爸妈的革命经历中受到人生的启迪。后来,文化不高的她还亲自把彭咏梧的事迹写成了近千行的《教子篇》,让两个孩子认真地背诵:
…………
东拉西扯凑足款,身负重债进校门;
沙子霉米做成饭,吃的盐水老菜根。
为了求学不计论,忍气吞声求学问;
立志学得真知识,扫尽乌云见光明。
…………
等到人们齐睡尽,披起衣衫往外行;
站在一根电杆下,路灯下面把课温。
寒风刺骨浑身冷,冻疮腐烂痛在心;
夜以继日勤发奋,期末总在前三名。
…………
为了人民得解放,不惧枪弹钢刀杀;
虽然牺牲屠刀下,终于推翻蒋王八。
要知幸福哪里来,千万烈士躺地下。
…………
亲爱的孩子记心上,社会主义要栋梁;
风里雨里去磨炼,刻苦学习不虚晃;
主席著作要常学,艰苦朴素切莫忘;
终生革命不动摇,要把人类全解放!
难为了幺姐的一颗赤诚之心啊!为写成这《教子篇》,她翻了无数遍字典,请教了无数的人。为让两个孩子继承烈士的遗志,她含辛茹苦,费尽心血。
小彭云尽管依然调皮,但妈妈的教诲使他变得听话了,刚一上学就特别用功。哥哥炳忠周末一回家,他就拿着书本问个没完。看到这小兄弟俩亲情融融的两颗小脑袋挤在一起看书学习的样子,幺姐谭正伦欣慰得禁不住抹着流泪的双眼。
但是,小彭云认识了一些字后,居然看起小说来了。幺姐开始还不知内情,只见小彭云这么爱看书就打心眼里高兴。后来,彭云完全迷上了小说,成了学校的“小说迷”,学习成绩下降了,教师向幺姐一反映,幺姐这才大吃一惊,焦急起来。
一天夜里,幺姐把彭云叫到身边,拿出珍藏着的江竹筠的那封《狱中致谭竹安书》,铺在桌上,语重心长地对彭云说:“小云,你仔细读读你亲妈妈的这封信吧,这是你亲妈妈从牢里托人带出来的啊!”
彭云慢慢地读着,读着,便愧疚地低下了头。知道彭云后悔了,幺姐这才严肃地说:“小云,你亲妈妈和那么多烈士在牢里时,不管特务啷个监视,仍然这么顽强地坚持学习,这是为了啥子?还不是为了出牢后能更好地干革命,建设新中国?小云,比一比,你只迷着小说看,啷个对得住你亲妈妈?你可要晓得,好好读书不只是为了个人,是为了继承先烈的遗志,是为了革命啊……”
彭云听着,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悔悟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从这以后,小彭云不再迷小说了,集中精神认真读书,成绩很快赶上了别的同学。
在幺姐妈妈苦口婆心的教育和哥哥炳忠的影响下,10岁的彭云终于开始懂事了。在他的心目中,品学兼优的哥哥炳忠就是榜样,他因此啥事都要征求哥哥的意见。对妈妈,他更加感激敬畏,学着哥哥的样子体贴妈妈,放了学、做完了作业,就和哥哥争着帮妈妈做事,年仅10岁就学哥哥的样子自己动手洗起了衣服……看着两个孩子这样健康地成长着,幺姐谭正伦疲倦的脸上常常流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1956年,幺姐从工农速成干校毕业后,被重新分配到重庆市卫生教育馆,后来又调到红十字会,从事人事工作。两个孩子都那么听话,那么爱学习,进了机关的幺姐少了从前对孩子的后顾之忧,工作起来就更加不知疲倦,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党员。人们只要一提起“谭大姐”、“幺姐”就无不敬佩。
次年秋天,彭炳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江妈妈生前的母校——四川大学。人们纷纷来祝贺,都说:“幺姐,你儿子真是争气,一考就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小彭云在一旁听着,抢着信誓旦旦地说:“我也是妈妈的儿子,我到时也会像哥哥一样考上大学,考上更好的大学,为我妈妈争气!”人们听得哈哈笑,幺姐更是乐不可支。
幺姐以为彭云只是争强地说说而已,没料想哥哥炳忠考上大学真的给彭云这做弟弟的提供了具体明确的榜样。她惊喜地看到,小彭云果然学习更加自觉,完全用不着她这做妈妈的再督促了。从这一年开始,彭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一直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不仅考入了著名的巴蜀中学初中部,还被选为团支部书记。
彭炳忠离开妈妈谭正伦上成都读四川大学后,进步很神速:1959年还在读大学二年级时,他就成了学生党员;1960年5月,四川大学新建无线电系,成绩特优的他又提前毕业,留校当了边学边教的教师,而且还担任了系材料教研室副主任,成了川大无人不晓的优秀青年……
幺姐谭正伦看到炳忠这么自觉这么争气,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有了收获,真是喜不能抑。身边又只有彭云了,她琢磨着怎么使彭云也像炳忠一样早日成熟起来,以不负江竹筠生前的嘱托。虽然彭云也称得上自觉,像与哥哥炳忠比着劲似的刻苦学习,但做妈妈的她还是望子成龙心切,觉得彭云只是学习优秀还远远不够,尤其重要的是要培养和提高彭云的优秀品格和自身素质,让彭云懂得怎么做人,怎么胸怀仁爱和远大的志向。毕竟,10多岁的彭云人生观还较狭隘,待人待事还很幼稚,有时还很偏激呢。
幺姐觉得,许多具体的事情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品格,光以过去的老办法,用先烈的英雄事迹教育,用炳忠的进步激励彭云已经远远不够了。她看到彭云这孩子特别聪慧,对啥子都喜欢较真,喜欢想一想,对自己这做妈妈的特别尊重,她便更多地以言传身教引导彭云。那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除了像过去一样默默地辛勤工作,幺姐开始带着彭云一起帮助别人,娘儿俩自己平时粗茶淡饭,节省下钱粮慷慨接济困难的人,尽管她自己的身体特别不好尤其需要调养,可她还是把政府照顾配给她的牛奶让了出去……以此潜移默化地影响彭云拥有一颗仁爱之心。
有一天夜里,幺姐一边收拾着出门的行李,一边对彭云说:“云儿,明后天你到舅妈(李熙明)那里过一过吧。妈妈和你竹安舅要到云阳老家去还债。”
彭云很是不解:“还债?我们家在那里还欠了哪个的债呀?”
幺姐笑了笑回答说:“说起来话很长哩,债是你还没出世时,我和你爸爸向人借的。”
彭云更是惊讶:“那是哪百年的事情啰?没准别个早忘了,你还记着去还呀?”
幺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地对彭云说:“云儿,可不能这么想啊!别个哪怕真的忘了,我们也该记着!想当年,我和你爸爸正难时,别个借给了我们钱粮,救了急哩!现而今,我们难,乡下的人更难啊!古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吃水不忘送水人’。别个现在正难时,我们哪能不去回报?就算妈妈我现在还不了这债,你和哥哥以后也该记着替爸爸妈妈去还啊!你晓得这道理不?”
彭云听着,望着妈妈的双眼一眨不眨,仿佛领悟似的连忙点头。
第二天,幺姐就和弟弟谭竹安一起回了老家云阳,去还当年办家庭作坊给彭咏梧筹措革命经费时积下的债务。这是幺姐到重庆来以后少有的一次“走亲戚”。这些年来,她和炳忠、彭云在重庆的亲戚往来,几乎只限于弟弟竹安家和江竹筠的三舅李义铭的二女儿李秀清家,其他的地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几乎鲜有走动。
在重庆,对于彭云来说,还有两个血缘特亲的亲戚:一个是江竹筠的亲弟弟江正之,一个是江竹筠的亲三舅李义铭。
新中国成立前,李义铭在重庆开办了孤儿院、敬善小学、义林医院等不少慈善机构,还与冯玉祥将军一起成立了进步的“利他社”,本来属于进步的民主人士,曾经对江竹筠等革命志士有过帮助和保护,重庆解放前夕为营救狱中的外甥女江竹筠还被国民党抓去蹲过一段时间的拘留所。但是,他并没有得到人们的理解和尊重。人们都当他是资本家,连他那被江竹筠引导参加了革命的二女儿和二女婿都把他视为反动对象揭发、斗争、划清界限。新中国成立后他一度被投进监狱,虽然后来不久就给他平了反,但他终究在1954年忧郁而殁。他三儿三女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不是被打成右派,就是被打成“反革命”,就连新中国成立前那么积极投身革命的二女儿李秀清也都一直没能实现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愿望。
而江正之呢,新中国成立前没有听从姐姐江竹筠的教育和引导,长时间在国民党军队中工作,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危害革命的坏事,新中国成立前夕还从台湾逃回了大陆,但终究历史上有了污点。从台湾跑回重庆后,他先是被三舅李义铭接纳照顾留在义林医院做助理,刚解放时李义铭出具借据将义林医院“长期无偿借给”新政府开办为重庆市第二人民医院,他也一起被接纳在卫生系统工作,后来在重庆市传染病医院做一般工作。他虽然曾以“揭发”三舅李义铭表达向新政府靠拢的“积极性”,但人们并没因他有一个英雄姐姐而接纳他,运动一来他便被先后打成“右派”和“反革命”了……幺姐谭正伦在抚育彭云和炳忠这一双孩子的艰难岁月里,曾经与李义铭和江正之有过很多的接触,得到过他们的接济和掩护,很了解这两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总觉得这样对待这两家人有些过“左”、不大公正,但在特殊的政治历史背景下她也不好公开地说什么。而彭云呢,在特殊的政治教育、影响下,对自己的烈士子弟身份尤其珍视,已经完全爱憎分明地羞于承认有亲舅舅江正之和三舅公李义铭这样的亲人了。
幺姐觉得,这样长此以往,会让彭云的人生观变得偏激、狭隘甚至畸形。该怎么让彭云正确对待这样的血缘亲戚呢?幺姐一直暗暗地困惑和苦恼,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选择什么样的时机与彭云这孩子谈谈这样的话题。
随着彭云一天天地长大,潜移默化中渐渐领悟了仁爱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而且开始习惯思考问题了,幺姐觉得时机成熟了。
从去云阳老家“还债”到回重庆后不久,幺姐选了一个机会,与彭云谈起了他的亲舅舅和三舅公。她先是试探性地问彭云:“云儿,你还记不记得你的亲舅舅江正之和三舅公李义铭?想没想过去看看他们?”
“一个是国民党反革命,一个是大资本家,哼!我没有这样的舅舅和舅公!”彭云很干脆且不屑地说:“我只有一个舅舅——竹安舅舅!”
“云儿,话可不能这样说,亲舅舅总归是亲舅舅,亲舅公总归是亲舅公,你亲妈妈再伟大,你再怎么革命,这个事实都是改变不了的。孩子,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可都要正确对待这样的事实,老是回避并不好哩。”幺姐语重心长地说,“依妈妈看呀,他们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坏蛋。你亲舅舅虽然走错了路,历史不太清白,但他其实也没做过大坏事,他也特别喜欢你,你亲妈妈牺牲了,他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记不记得他在你小时候送过钱呀米呀好玩的东西呀?那时候,我们正难呢,正到处东躲西藏呢,他要真是死心塌地地反革命,啷个没出卖我们呀?你三舅公呢,办那么多慈善事,思想很开明,心地也很善良。你亲妈妈搞革命那么多年,你三舅公也不是不知道,他啷个没有去告密,还允许你秀清二姨妈跟着你亲妈妈搞革命呢?你亲妈妈被捕入狱后,他急得像什么似的,到处托人营救,还想用10根金条把你亲妈妈保释出来,结果没有救出你亲妈妈,他自个儿反倒被国民党警备司令部抓去坐了好多天的班房哩!云儿,你说他要真是反动,啷个政府后来又给他平反呢?云儿呀,你说这些事该不该好好想一想,有自己的一个头脑?”
彭云从来还没有听人这么说过关于亲舅舅和三舅公的这些事,乍一听很是吃惊,他有些茫然地问;“妈妈,你说的这些事是真的吗?难道对他们的处理错了不成?”
“云儿,这话可不要乱说,现在呀,我们娘儿俩也只有关着门说说,是不是处理错了,以后政府总会有个说法的,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最终不会冤枉人的。”幺姐趁势开导着彭云,说:“妈妈对你说这些,是想叫你正确对待。就算他们真的是反革命,我们也回避不了。不管啷个样,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出身不由人,道路可选择,不是有人这样说了的吗?云儿,无论做啥子事,都要襟怀坦白,对党要忠诚不欺,对人要宽容以待,明白吗?”
“妈妈,你是不是说,以后我要是填啥子表,不能隐瞒我有这样一个亲舅舅?我还应该去看看这个舅舅?可是,妈妈,我……”
“云儿,现在时兴跟地富反坏右划清界限,你暂时不和这个舅舅来往,也没啥子错的。”幺姐见彭云听进了一些道理,心里暗暗欣慰,便说:“妈妈向你这么说,是想让你明白一些事理,正确对待自己复杂的社会关系,既不要因为有英雄爸爸妈妈而骄傲自得,也不要因为有历史不太清白的亲戚而自卑隐瞒,堂堂正正地做人。如果你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在去不去认这个舅舅和三舅公家,并不重要,晓得吗?”
彭云点了点头。经过了这样的深谈,他郁郁寡欢了一阵子,终日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对谭正伦说:“妈妈,你那天跟我说的道理,我想通了。看人不能带偏见,待人不能只为自己,做人不能虚伪,是不是这样呀?要是哪个舅舅以后改造好了,我就去认他看他,可以吧?”
才上初中的彭云能有这样的悟性,幺姐已经非常欣慰了,她高兴地拍拍彭云的头,连声说:“是的,是的,乖儿子!”
这以后,彭云突然变得成熟起来了,说话做事都像个大人一般。在学校,他不光成绩优秀,而且开始自觉地帮助成绩差的同学;在路上,看到有人拉板车上坡,他伸手去推;得表扬了,他懂得了谦虚,学会了主动解剖自己的不足;回到家里,他知道如何体贴妈妈谭正伦,见事做事。幺姐暗暗高兴:彭云知道该怎么做人了!
这一年冬天,幺姐谭正伦久病成疾,躺倒在家里。十五六岁的彭云像个小大人似的,苦口婆心地劝着、逼着、搀着妈妈上医院。他说:“妈妈,你哪能身体有病不去治疗,老是硬撑着工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爱惜,就不只是自己受损失的事了,你凭啥子长期为党为革命作贡献呀?”谭正伦听得既辛酸又欣慰。长子炳忠不在身边,这幼子彭云学会当家做主了啰!她答应去医院了。
碰巧,表姨妈杨蜀翘从成都出差到重庆,这天顺便来看望表侄彭云和嫂子幺姐。刚一进门迈进房里,杨蜀翘就看见彭云正守在病床边痴痴地看护着刚刚入睡的妈妈谭正伦。她张口想问你妈妈怎么了,彭云连忙扬手示意别出声,轻声对她耳语:“妈妈病了,好不容易才睡着,姨妈你能不能先等一会儿,让妈妈多睡睡?”他那焦急的乞求般的眼神和恳切的低语,刹那间让杨蜀翘怦然心动:幺姐你可真不容易呀,把云儿都带到这个份上了!
1962年,从白公馆、渣滓洞越狱出来的江竹筠的战友罗广斌、杨益言、刘德彬共同创作的长篇小说《红岩》正式出版发行了,不仅风行全国,而且漂洋过海。一时间,江雪琴、彭松涛——江竹筠、彭咏梧这对英雄夫妇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尽人皆知,将“江姐热”推向高潮,就连彭云这个江竹筠、彭咏梧的遗子也备受世人关注。来自全国乃至其他国家的信件,像雪片一样飞向彭云,平均每天都有几十封,有时多达一两百封。这些信件,既表达着对江姐的崇高敬意,也充满着对烈士后代的深切关怀。即便彭云走上街头,也时常像今天的大明星一样,一旦被认出,就会造成轰动。当年11月14日,是江姐等烈士遇难13周年纪念日,彭云所在的巴蜀中学组织学生前往渣滓洞举行纪念活动,彭云戴着一副“缺腿”的眼镜——一根掉了的眼镜架一直用棉线绑着套在耳朵上——一同参加时,居然被参观者们认出。顿时,参观者们竞相挤过来,“牢房”上下很快就挤得水泄不通。同班的一个男同学见状,机智地赶紧换上彭云的衣服,又戴上彭云的眼镜,与他调了个“包”;其他几个比彭云高大的男同学,则架着他往外“突围”,好不容易才“越狱”成功,摆脱“追兵”。
然而,幺姐谭正伦这个彭咏梧的原配夫人却依然鲜为人知。新中国成立以来,人们为了维护江竹筠、彭咏梧这对烈士夫妇的纯洁形象,一直讳莫如深地回避或淡化乃至淡忘着江竹筠、彭咏悟、谭正伦三人间这“说不清楚”也“说不得”的姻缘关系;即便偶尔因为彭云的抚育问题避免不了提到谭正伦,也抹去了谭正伦与彭咏梧的婚姻事实,而只谓之以“亲戚”一笔带过。幺姐谭正伦虽然内心苦闷喟叹,但她早已理解了这种宣传的需要。
彭云却很是打抱不平,对谭正伦说:“妈妈,这很不公平!你又不是坏人,那么早就支持爸爸闹革命,啷个提都不提你?你和爸爸、亲妈妈的事,是革命需要和组织上安排才这样子的,处理得这么好,对爸爸、亲妈妈的形象哪有啥子损伤吗?这样不行,我得向外面公开,妈妈你不是我家的啥子亲戚,你是我的好妈妈!”
谭正伦连忙劝阻彭云,说:“云儿,你不要乱来!革命又不是图个名声,妈妈我不计较。你能这么想,妈妈已经很满足了……”
幺姐没有允许彭云去向外界披露真相,也从来没向组织上反映过把她视为“亲戚”的委屈,一直默默地做着一个丝毫不沾彭咏梧和江竹筠光的普通女人。然而,彭云是“彭咏梧和江竹筠的唯一儿子”的宣传越传越广,他不时被邀请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全国各地给他所写的关怀和鼓励的信件继续纷至沓来,越来越多。对于这些信件,彭云开始时都一封一封地仔细阅读,认认真真地回信。但是,随着信件的继续增多,他渐渐回复不过来了;而且这些信件都很少提及他格外爱戴的妈妈谭正伦,他内心里的不平一天天地强烈。
幺姐察觉了彭云的这种变化。这可不是个好苗头呢!于是,这一天傍晚,彭云放学一回家,她就拿出一沓未拆开的信件,严肃地语重心长地说:“云儿,这些信。是全国人民的心意啊!你是不是以为大家只是冲你写的?错啦!大家可是主要出于对你爸爸和亲妈妈的爱戴,出于对烈士后代的关心!你只能把这些信当做鞭策、鼓励自己进步的动力,啷个能怠慢关心你的人?啷个能骄傲自满?”
“我没有骄傲自满,妈妈。”彭云嘟哝着,“信太多了,我看不过来回不过来嘛!再说,啷个都只关心我,都不关心你……”
“你啷个还这样想?啷个还带着嫌弃的情绪?妈妈不是早跟你说了,革命不是为了落个啥子名声,妈妈不计较吗?你这样想,都不对,这是辜负全国人民对你的期望呢!”幺姐焦急地批评着彭云,“你看看,这些信你连拆都还没拆,大家要是晓得你嫌弃这些信,嫌麻烦,会啷个看你?会说妈妈没有教好你!你爸爸和亲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会说我没完成他们的嘱托!云儿呀,革命首先要学会做人、做明事理的好人,做人就要守得住身子哩。这些信,你学习忙,不说每封都回,可你至少也得一封封地好好读读呀!要不然,你啷个做得了你爸爸和亲妈妈那样受人尊敬的人呢?”幺姐说着诉着,禁不住泪流满面:“你爸爸牺牲至今,连尸骨都还没找到啊!他在天之灵要是晓得你这样子,该多伤心啊……”
彭云听着,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错了。妈妈真是用心良苦,自己背负着继承先烈遗志的重责,妈妈的教导哪能不听?懂事了的彭云,由衷地敬佩这样的好妈妈,感激妈妈总是这样及时地教育、提醒、开导自己。他开始继续认认真真地回信,怕妈妈不放心,他还把写好的信念给妈妈听,直到妈妈满意地点头……
彭云在妈妈谭正伦如此呕心沥血的言传身教下,健康的成长着,在中学加入了共青团。他动手缝补衣服的大照片,还上了《中国青年》杂志,成了那个时期全国中学生效仿的榜样。
那几年,幺姐一家不断喜事盈门。先是1962年,彭炳忠考取了教育部统一招考的出国留学研究生(四川大学当时只考中两人),次年进入上海外语学院留学生预备部补习外语,准备出国深造。1965年,彭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蜚声中外的全国重点名校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随后,幺姐谭正伦自己也光荣地当选为重庆市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母子三人的传奇故事被广为传颂,成为佳话。
也就在1965年,彭咏梧烈士的遗骸寻到并确认了。
其实,找到彭咏梧遗骸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早在1950年10月,大难未死的原川东游击纵队政治部主任,与彭咏梧有着生死之交的陈汉书回到奉节,担任奉节县城关区指导员。当得知彭咏梧的身首仍分两处葬于深山野林,以及云阳18壮士被集体枪杀在奉节县城大水井下,尸体也是草草埋葬时,他异常悲痛,便向当时的奉节县委请示,要求重新埋葬彭咏梧和18位壮士。哪知,由于过去国民党对川东游击纵队极端仇视,大肆造谣、诽谤这支队伍是“土匪”,以致新中国成立后此流毒在部分地区群众的印象中仍未得到澄清。解放初期,当地政府不仅没对川东游击纵队的性质和功绩作出结论,有些人还认为这是一支“流氓队伍”、“成分复杂”,把一些游击队员与“土匪”、“恶霸”相提并论,在随后的“清匪反霸”和“三反”运动中,原川东游击纵队幸存的指战员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与处理:以“土匪”、“恶霸”、“反坏分子”等罪名判刑的有一百多人,其中被判处死刑的有40多人,142人被开除党籍,460人被开除公职。更叫人痛心疾首的是,原奉大巫支队司令员陈代侯在1951年“清匪反霸”中被人诬告为“土匪”、“反革命分子”,竟不由他申诉,便被押回老家枪决,当众宣布他是“土匪”、“恶霸”。在这种政治氛围下,陈汉书要求找到和重新安葬彭咏梧的遗骸、并为彭咏梧恢复烈士称号一事的结局就可想而知。当时的奉节县委竟明确表示:“彭咏梧是不是烈士,还要经过调查。”后来,原川东游击纵队司令员、彭咏梧牺牲后又兼任纵队政委的赵唯,竟也在“反右”期间被打成“大右派”,被监督劳动改造。
尽管如此,陈汉书仍然继续申诉。1965年,担任奉节师范学校校长的陈汉书等人,找到奉节县竹园区区委书记陈祝南,请陈祝南作证人为彭咏梧恢复烈士称号,并重新安葬彭咏梧的遗骸。因为,陈汉书知道,陈祝南是彭咏梧当年亲自发展的地下党员、川东游击纵队队员,曾亲眼目睹了彭咏梧牺牲的过程。但陈汉书不知道并令他惊喜的是,早在1953年,已担任奉节县竹园区区委书记的陈祝南和区长沈凯在寻访老领导彭咏梧遗骸的过程中,就巧遇了当年的知情人,得知当年几位当地群众自发地凑钱请一位姓黎的老人,将悬挂在中拱桥卡门上示众的彭咏梧等三位烈士的头颅悄悄掩埋在红岩山上。但是,烈士的身躯呢?陈祝南此后又多次到巫溪鞍子山调查。1962年冬天,陈祝南再次到毗邻的巫溪县金盆乡黑沟淌寻访,终于在一座荒梁上找到了当年掩埋彭咏梧烈士和另一位烈士刘景太遗体的农民胡福太,确认了彭咏梧烈士身躯的掩埋地。如今,陈汉书的请求自然与陈祝南长期以来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他们一同向奉节县委再次提出请求。县委终于同意将彭咏梧烈士身首迁葬一处,并派彭月阳、杨奎两同志与陈祝南、沈凯等人一起前往办理。他们赶到一百公里外的金盆乡黑沟淌,找到了两具遗骸,随即又到竹园区对面的宝塔山上取出三个头骨,却一时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彭咏梧烈士的。后来,根据当事人回忆和对有关资料分析,终于确认两具遗骨中个子较高的和三个头骨中曾镶金牙且稍大一点的正符合彭咏梧烈士生前的特征,便把彭咏梧的头骨、尸骨取回县城。然而,奉节县委不同意正式安葬,依然认为:“要经过调查,才能确立他(彭咏梧)到底是不是烈士。”无奈,彭咏梧的头骨、尸骨只好暂时放置在县委收发室收发员陈瑞之的床下。后来,陈祝南、沈凯、陈汉书等人将彭咏梧的头骨、尸骨转到奉节县城后一个名叫卧龙岗的乱坟场,用一些石头先埋葬了。
峰回路转的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爆发,红卫兵这个特殊产物竟为彭咏梧遗骸的安葬做了件好事。奉节县的红卫兵押着当时的县委书记和几个县委常委进行批斗,逼着县委一班人拨出专款2万元作为修建彭咏梧墓的经费,并当即在奉节城广场北侧抢修了一座高大雄伟的水泥坟墓,建成彭咏梧烈士陵园,把彭咏梧的头骨、尸骨从卧龙岗迁出,并做了一口上等棺木,将彭咏梧烈士遗骸正式移到陵园重新安葬。
陵园落成并移葬那天,幺姐和彭咏梧烈士生前的许多战友,应邀前住奉节城。面对着烈士的遗骸,人们庄严肃穆,沉痛地追思。幺姐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庆邦呀,我好不容易又看到了你哟!我把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拉扯大了,他们……兄弟俩都很争气,你……你在九泉之下放心吧,你的事业……后继有人啊……”
丈夫的遗骸找到、确认并安葬在一起了,幺姐在悲痛中也有了莫大的安慰;丈夫受到了党组织和人们如此的敬重,幺姐内心由衷地感叹;而两个孩子如此争气,幺姐更是满心慰藉。她觉得这世界上苍天终究有眼,好人终有好报。
然而,幺姐的这感叹还余音未绝,突然间,一场巨大的阴阳颠倒的政治风暴,把他们母子三人从备受敬重的空间猝然卷入了不可理喻的劫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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