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史上的不朽斗士_厉慧良_春华秋实
中国戏剧史上的不朽斗士——厉慧良
厉 冬
我们的父亲厉慧良，被戏曲理论家誉为“彪炳京剧艺术史册的一座丰碑”，称为“武生泰斗”、“当代武王”、“东方舞蹈皇帝”。广大戏迷为他镌刻“空前绝后”的木匾送到剧场。
父亲一生循着自己“南功北戏、艺不宗一”的艺术道路，将京剧武生艺术化臻到极致，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在京剧舞台上，他独抒胸臆，演出过260多出剧目，扮演过生（老生、武生、红生、小生）、旦（武旦、踩跷）、净、丑多种行当，塑造出众多奕奕闪光的艺术形象，给人以启示和教化。
少有大志(www.guayunfan.com)父亲幼年成名并非天降大才，出自偶然。梨园家庭的家学传承、“明师”训导、先贤影响。天地灵韵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少有大志“艺不惊人死不休”，加之坚忍的意志和卓绝的刻苦，造就了他在京剧史上的地位。父亲11岁由先辈大师李桂春（艺名“小达子”，京剧大师李少春之父）特邀到南京，为其代表作《狸猫换太子》饰演小侠艾虎。在审艾虎的“公堂”一节，他虽稚气未脱，但念白铿锵疾徐，表演虎虎生气，动人心魄。演出后，激动不已的李桂春抱起这个未卸妆的小把戏，高兴地给他买鸡吃。父亲的表演轰动了南京城，12岁在上海挂特牌主演，名声大噪上海滩。《申报》赞誉他五兄妹并撰文冠以“厉氏五虎”，丽歌唱片公司为他童年五兄妹录制九张唱片。14岁能演60多出戏，挂“厉家班”头牌主演。报刊撰文“厉家神班”、“厉家神童”，传遍上海及长江中下游大中城市。15岁为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世界学联代表团演出，在《抗金兵》中扮演韩世忠，谢幕时，时任国民政府政治部第三厅六处处长的戏剧家田汉极为赞赏并称赞：“你也是抗日的力量么！”
转益多师
父亲一生受益许多师长，并非都是名家。他一向尊崇有真知灼见、有独到本领的“明家”先贤、票友。抗战时期在重庆，他向一位余派名票学戏，即使在躲避敌机空袭的防空洞内，也磨着老师一字一腔地传授。对待师恩他铭记终生。20世纪90年代，他入选天津市某部门编辑的艺术家画册。在授业老师表格栏内竟写了十几位，当问及能否少写几位时，他郑重表示：“就是这些没有名气的老师一招一式教的我，一位不能少！”1989年，66岁的父亲在合肥参加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的演出活动中，打听到住在合肥的奶师张福通先生的住址，连夜登门鞠躬拜谒。耄耋之年的老师疑为梦幻，清醒后唏嘘惊叹：“慧良有心呵！他没忘记我！”
在艺术上博采众长，虚心听取不同意见，是他一贯的作风。晚年在昆明演出《长坂坡》，观众向他提出，“掩井”一场，赵云唱“遍野荒郊俱找尽，隔墙之内有哭人声”欠妥。“哭人声”没明确是大人、小孩。而大人（糜夫人）在战争中为保阿斗是可以强忍创伤不出声的，婴儿阿斗不管什么环境都会大声号啕，不如改为“婴儿声”。一位观众的建议，他竟认真采纳，并欣然改过。地方戏、皮影戏、电视剧甚至动画广告他都拿来为他所用。转益多师，以能者为师，使得他成为翱翔在国粹艺术之巅的翩然飞鸿，引吭高歌，响遏行云。
独树一帜
旧社会走过来的京剧艺人都是被“打”出来的，父亲也是在藤条的抽打中成长起来的。而不同的是他变被动被抽打为主动偷练私功，自己与自己的意志较量。倒仓期，为捍卫老生“头牌”，横下心从零开始练起大武生的基本功。为防止贪睡，保证凌晨三点钟正式练功，他找来三个闹钟，将时针同时定到两点四十五分。起床、洗漱十五分钟，三点准时披挂上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更灯火，五更鸡”，用常人难以承受、近似酷刑的磨砺，练就了如錾铁凿钢的把子出手，如钢浇铁铸的舞蹈跺泥。鼎盛时期，在一场大戏中一赶二至三个角色；一场晚会“一文一武”双出是常见报端的宣传。
长期的舞台实践创造提炼出了十出代表剧目的十个绝技（由三叔厉慧森总结概括）：
1．“大靠甩盔”
《战宛城》张绣。“打城”遇典韦时，“搭”、“挑”后，直挺脖颈，头上荷叶盔甩出靠旗，高旋飞落检场手中。
2．“单腿吊毛”
《坐楼杀惜》宋江杀死阎惜姣，将匕首插入靴筒时，误刺腿伤，单腿起“吊毛”，高、快、狠摔下。
3．“大靠夹鞭”
《凤还巢》洪功。开打平寇后，三笑转身“撇桃”将鞭高抛，空中旋转一周，平稳衡落在靠旗中。在同杨宝森合作《杨家将》中饰杨七郎，也用此绝技。
4．“踢靴上冠”
《问樵闹府》范仲禹。“啊，我的儿啊！”甩腔后，踢起左脚夫子履，飘飘然稳落高方巾上。
5．“飞叉下桌”
《钟馗嫁妹》钟馗。唱完“石榴花”，登桌，两涮马鞭，踢腿起飞叉，平起平落。
6．“拧身跨腿”
《铁笼山》姜维。“起霸”后，左脚踩椅，三弹剑，右脚跨左腿，转身“跺泥”。
7．“飞脚三越”
《击犬盗红绡》昆仑奴。“走边”中三个“飞脚”飞越三张桌子。
8．“飞越三桌”
《击犬盗红绡》昆仑奴。击毙恶犬，伴着曲牌一个飞脚跨越并排三桌。
9．“飞脚过人”
《金钱豹》豹精。头戴翎尾，身着开敞，脚穿厚底，在桌上飞脚从员外头顶掠过，转身“跺泥”亮住。
10．“椅背倒提”
《金钱豹》豹精。孙悟空翻下桌，挑叉前，豹精站在一张半椅座上，转身纵立椅背，迅速“倒提”翻下。
炼狱涅磐
“文革”浩劫，戛然中止了他的舞台艺术生涯，使他从一个人民热爱的艺术家陡然跌入万丈深渊，由判刑15年改判无期徒刑。面对斑驳死寂的铁窗煎熬，一腔不屈的热血，仍伴着他炽热的体温在汩汩奔涌。大墙内、孤灯下，他认真自省自励辉煌时刻的缺点，又思谋着怎样跃出低谷。跌倒了挺起来才是汉子！一种神圣的激情在心中澎湃，如烟往事涌上心头。想起了毛泽东主席曾5次看过他传统戏的演出，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想起了1945年8月14日晚在重庆演出时，剧场传来“日本投降”的喜讯，正在操琴的父亲厉彦芝当即决定停止正常演出，特加演《得胜回朝》，大哥慧斌演闻太师（闻仲），自己虽饰马夫，但难抑中华民族的冲天豪气，即兴添加“趟马”表演。这场“趟马”把自己练就的十八般武艺都合理地表现出来，将观众调动得人人豪情四溢；想起了毛主席给延安平剧院的信中提出的“古为今用”的指导方针；想起了“毛选四卷”中多处引用历史典故藉以阐述毛泽东思想，指导中国革命，难道传统历史剧就没有同样的积极意义吗？苦思冥想，辗转反侧，找到了心灵的支撑。他坚定了一个信念，传播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高台教化，能点化欣赏者的灵魂，为人类灵魂工作着的人，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是任何力量都催不垮的！
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他苦撑残躯，含垢忍辱，巧妙周旋，开始炼狱生活。主动干重体力活，找犄角旮旯睡觉，为了舒展筋骨，浴池、厕所便是他灵境飞动的练功房。批判会上，争先自我批判，随即伴着心中的锣鼓经，赵云、高宠、姜维便依次登场了。场次、人物安排、念白、亮相精雕细琢。顶着“无期徒刑”的政治高压，他壮怀激烈，视死如归。十四年零三个月炼狱生涯没有动摇他对京剧艺术的赤胆忠心。在“四人帮”搅动的政治昏然尘土中铸就了中国戏剧史上一位不朽的斗士！他为研究中国艺术家责任与命运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典型个案。
高尚品德
父亲在扎实苦练手眼身法步的同时，并没有忽视内心真善美的修炼。他远离社会喧嚣，远离功利，为人散淡从容。
父亲从不背后议论人，谈到某人时，总是替人隐恶扬善。一次某人转述某某背后说他的坏话，父亲只是大度一笑。当我们不解时他说，别人背后如何议论我没听见，可是向你传话的人不一定是好人——搬弄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父亲有个口头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让’人”。更改一字可见胸襟。1986年夏季，在公交车上，一老者无端走到他面前，破口大骂，继而挥拳。父亲面对这粗俗野蛮举动，只是两眼瞪着他一声未吭。倒是别的乘客看着不平，指责这位老者不该如此。原来老者的孙子在挤公交车时不知被谁挤倒，误以为是父亲。晚上我们看到他肩胛上的隐隐拳痕。兄妹几个义愤填膺斥责世风日下，父亲却平和地说：“算了，不能和这些人计较。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哪有时间和他理论！”
这一年冬天，父亲骑自行车由北向南行驶。前面一青年扭头吐了口痰，随风落在父亲的左裤脚上。他紧蹬几步赶到这青年前面，回头看了他一眼，此青年恶言相加：“看嘛儿！看眼里拨不出来！”父亲只有摇头尔尔。“得理让人”，“理直气和”是他经常挂在嘴边启发教育我们的格言。
父亲一向主张勤俭持家。他用过的台历、香烟盒的反面空白处都纸无隙地密密麻麻用以记事。一位朋友觉得太过节俭，答应为他从单位拿些稿纸供他用，他当即回绝：“我们不能沾公家便宜啊！”父亲公私严如泾渭，令来人汗颜。
拳拳赤子
1984年9月，邓小平同志发出“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的号召，牵动着许多志士仁人的心。父亲原拟去重庆探望年过八旬又多病的老母亲。为了响应小平同志号召，决定放弃回渝探亲，参加义演。10月7日，为修复天津境内古长城义演《艳阳楼》。10月12日，为天津残疾人活动募捐义演《挑滑车》。强烈的爱国激情，又促使他别出心裁的创意：组织天津市京、评、梆、越、豫五个剧种20位老主演联合义演。五个剧种如何合作，节目安排、时间地点等一系列棘手难题都靠他一个人骑自行车跑遍市内六区交涉协调。他自拨电话联系售票，他自掏腰包垫付广告费。节目单设计、报幕安排、主持词，甚至悬挂在天幕上的蜿蜒逶迤的长城图案都是他的点子。直到演出前，在化妆过程中还同工作人员一起钉钉子、挂道具。演出中先由他演开场戏《钟馗嫁妹》，卸妆后，又为其他演员跑龙套。他扮演的“头旗”一出场，便迎来炸窝的“好”！观众评说：“看厉慧良那端庄凝重的龙套，也透着大师的风范！”
1984年底在北京为残疾人义演。1985年初在太原为残疾人和修复长城义演。1988年春在成都为保护大熊猫义演，为世界针灸学会、为田汉塑像义演等等。这一系列爱国义举感动了数万观众，父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观众忘情的欢呼。观众说，我们看到了厉慧良先生的精湛表演，也看到了他对祖国母亲那颗滚烫的心。
惜时如命
“天才出于勤奋”这句哲言是对父亲卓越艺术成就的最好概括。他的一生是在分秒必争中度过的。他的生活、工作都是极有条理、章法的。一是安排得当。每晚睡前，将第二天的工作及时间都记在台历上。二是充分利用时间。他很少与人闲谈，很少见他处在闲适安逸状态。他一人生活时，做饭、洗衣等家务也是争分夺秒。乘公交车，根据路途远近先备好转天在车上阅读的报刊。三是节奏快。《长坂坡·汉津口》赵云改扮关羽仅用4分钟是剧坛尽人皆知的佳话。而生活中他也如此雷厉风行，同他一起走路真如在锣鼓经伴奏下跑圆场。上下楼常常是一步跨越二三蹬的步履，从不四平八稳。许广平先生说鲁迅先生是以“小跑”的速度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位友人说，“慧良先生是以‘急风’（京剧锣鼓经）的速度走过他传奇的一生”。
（发稿编辑 杨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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