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友南楼送别_关于辛弃疾事迹
从江西安抚使到大理寺少卿,再从大理寺少卿到湖北转运副使,再调任湖南转运副使。地方—中央—地方,短短一年光景,辛弃疾走马灯似的在湘赣两地担任官职。如此际遇,市井天街的粗鄙蛮夫或许会觉得辛弃疾蒙受当今恩泽颇厚,在朝中似乎也有内力相助,否则绝不可能凭空转调各地。然而若揭开“恩宠”背后的真相,个中的苦涩与无奈,恐怕也只有辛弃疾本人能够体会。
那是数十年理想与现实激烈缠斗后的失落。
去往湖南上任前,辛弃疾照例受到了湖北官员的欢送。面对这些同僚,辛弃疾很难对他们生出什么同袍之谊——湖北转运副使的官署,他总共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其间还经历两次交接印信案牍的繁重工作,与这些官员们不可能有多少时间融洽相处。辛弃疾是眼个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偏安一隅的大宋虽尚未走到江河日下的地步,但仅江西一处的官僚便让他如鲠在喉,那其他地方的官员自然可想而知。只是碍于同朝、同府为官的交情,辛弃疾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次告别竟然改变了他的人生。(www.guayunfan.com)饯行宴设在鄂州城(今湖北武昌)南黄鹤山的南楼之上,辛弃疾到来时,其他几人已先行落座。听到有人上楼,鄂州知州赵善括立马赶下来迎道:“辛帅一路好雅兴,却叫我等心焦不已!”
“无咎(赵善括字)见谅,在下虽身在鄂州,却未能熟识城中车马行路,实在是惭愧得很呐!”辛弃疾致歉道。辛弃疾在湖北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赵善括却很是推崇他,尤其对其填词的功力欣羡无比,甚至自己填词时,也会刻意向辛弃疾的风格靠拢。对于这种毫无遮掩的崇拜,辛弃疾有时会觉得哭笑不得。他当年抱着光复中原的志向南归,不想只有文采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跟着赵善括走上顶楼,同样前来饯行的湖南转运判官王正之和湖广总领周嗣武急忙起身相迎,辛弃疾则与他们一一见礼。自古以来,“送别”就是士大夫之间极具情感色彩的行为:由于职务的要求和交通的落后,每一次送别,都意味着参与其中的众人很可能从此天各一方,直到终老都再难重逢。盛唐时李、杜二人惺惺相惜的情谊至今仍为人所称道,但实际上两人终生只见过三次,而且集中在天宝初年。日本遣唐使晁衡(即阿倍仲麻吕)同样与李白情谊深厚,结果归国途中遭遇海难,漂流到了南海。李白却以为晁衡已然身死,对酒作诗致哀,直至病死都未能再与好友相见。现在辛弃疾也要走了,虽然只是相隔不算太远的湖南,但以这一年多的“走转腾挪”来看,谁知道辛弃疾又会得到哪里的差遣?想到这一层,赵、王、周三人不禁有些落寞,遗憾着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目睹辛幼安作词,连带着饮酒都没了兴致。
辛弃疾又何尝不是如此思量?《九议》递入临安已近十年,虞允文五年前便已作古,当朝丞相赵雄为人刚正忠义,对大宋臣服于金国始终耿耿于怀;他不是虞允文那般纯正的主战派,却同样具备与金国斗争到底的决心。只是,且不说赵雄是否听过《九议》的名声,仅他过分强制、直言犯谏的性格,就足以让孝宗皇帝对他既敬且厌——他是个和辛弃疾一样的人。
那么,皇帝或许也不会对自己再有什么好感了吧?一杯清酒下肚,暖洋洋的初春忽而变得秋风萧瑟起来。
“幼安兄,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方能相见。虽说现如今国朝稳固,金人亦极少犯边。然你我皆是圣上钦册的守土官吏,代天子牧守万民。职责所在,恐无暇分身怡情啊……”辛弃疾的苦闷,早已被同署履职的王正之尽收眼底。他好心地想要提醒这位当年的传奇英雄,无论如何,做好眼前的本职工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便先安天命、尽人事吧。
辛弃疾却没法像王正之那般逆来顺受。王正之虽然也拥有满腔的匡扶壮志,但他久居气象承平的南宋,并未有机会见识北方金人的铁蹄,感受不到故国遗民的痛苦。辛弃疾少年时就起义抗金,一路杀伐才换来南归效力的机会,结果却被皇帝和宰相们不断地转任地方,还要忍受各式各样令他反感、齿冷的官场规矩。大好年华活生生消磨在永无止境的地方官场斗争里,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决然不是王正之所能体会的。
“王兄所言极是啊,”赵善括也附和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辛帅文武双全,绝非池中之物。圣上又是国朝明君,定是有心历练辛帅,好待将来收拾旧山河,指望您为国分忧呢!”
“是吗?”听到他近乎天真的论断,辛弃疾禁不住苦笑连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圣上的心意岂是我等人臣揣测得了的?如今我年近不惑,即便有朝一日被委以重任,只怕已然垂垂老朽,连长剑都提不起来,又如何收拾旧山河?”
说罢,辛弃疾长叹一声,起身走到栏杆旁,目光越过山下城中的芸芸众生,直向北方天地相连的地方,口中念叨着岳飞笔下的“收拾旧山河”,丝毫不理会送行的同僚们。王、赵二人见状,便识趣地不再作声,任他心性自持。偏偏周嗣武这个掌管军饷钱粮的官吏看不懂,走上来拉着辛弃疾的袖口道:“幼安兄弟,今日我等为你送行珍重,可不是来长吁短叹的!你也莫要再想不开什么——现在想不开,你已年近不惑;现在想开了,你依旧年近不惑。如此,又何必去想?”说着又向大家躬身道,“诸公在此,容我孟浪几句:恁谁都有心登殿侍君,为天子分忧。如今为官地方,想必也难从容安心。可既然被外放,便是这一亩三分田的靠山,是百姓眼中的青天!我等有心向天下的思虑,全因我等食君之禄,故而一刻都不敢停歇;但这禄米的出产,可全在百姓的手中呢。孟子有云:‘劳心者食于人。’一方大员,如若不为民劳心,只想着自身荣辱功名,还凭何受百姓供养?不如去之为快!”
此言一出,顿时将王、赵二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到,整日与钱粮铜臭为伍的周嗣武竟能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宣言。惹得辛弃疾也倒转目光,重新打量起这位交情浅薄的军政财使。
“功甫兄可是教弃疾,切不可为私欲乱了本心,提点地方相比上阵杀敌,虽索然无味,却也是利国利民之壮举?”
“非也!”周嗣武摇晃着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辛弃疾少年成名,极少见到有人这般看待自己,一时间不明所以:“弃疾愚鲁,还望功甫兄不吝赐教。”
“幼安兄弟,我可不敢教训你哟!”周嗣武阴阳怪气地解释说,却让人无法生出什么厌恶,“我说的,只是那些醉心名利的庸人!与幼安兄弟虽交结日短,我却是知道你的:你是上天赐给大宋的救兵,胸中自当有万卷书,自当有千阵兵。不过,你的这些才华,于牧守地方是没什么用处的。”
王正之实在听不下去了,急忙伸手拉住周嗣武:“周兄此言差矣!幼安微服地方数年,所过之处,百姓安居,民生向荣,谁人敢不称辛帅爱民如子、施政有方?周兄未免有些偏颇了。”
“哼!”周嗣武甩开王正之牵他的手,径直走到辛弃疾面前,一字一句道,“幼安兄弟,我且问你:你初知外放,可是丁点整军经武的想法都没有?夜深人静之时,你口中念着的,到底是治下的小民,还是北方的金贼?若总是念着金贼,你又如何能在地方安心?既无法安心,你在地方又如何能长久?若你本意并非如此,又何必在地方徒费心力、蹉跎岁月?好官谁都会做,即便时运不济,百姓离了你辛幼安,也自会有能人接任。可你的大好韶华,又有谁人续得上?”
这通怪理袭来,只把辛弃疾说得脸色铁青,王、赵二人则默然无语。高耸的南楼之上,只听得到阵阵惠风,好好一场情意深切的送别宴,最终竟被周嗣武搅了局。
周嗣武与王正之、赵善括都不同,他不是辛弃疾的故交,又主要为军府工作,与转运衙门来往不多,但和做知州的赵善括联系密切。周嗣武为官颇为霸道,曾经撺掇着赵善括定下酒价,强令富商认购,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辛弃疾对他并不认同,只是念在同来送别的份儿上,才勉强与他同桌。
可是,谁又能说周嗣武所言无稽呢?当了这么多年地方官,辛弃疾有政绩、有功劳、有赞颂,也有弹劾。所过之处,从不缺好评——滁州的百姓们至今还商议着要为他送万民伞。可是,做个万民眼中的“辛青天”,就是辛弃疾想要的吗?他二十出头就起义军抗金,到头来勉强做了个漂泊不定的封疆大吏,却与当初的志向失之千里。辛弃疾想要看到的是,朝廷与军民众志成城,坚定北伐,早日光复中原故土,还都开封。只要能盼到这一天,那他甘愿放弃现下得到的所有荣宠,返回军中做默默无名的马前卒,为大宋冲锋在第一线,和金人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什么被人颂歌如潮的好官。
周嗣武人品不端,但他至少说中了一点:对辛弃疾而言,他的胸中大志已容不得时间糟践了,与其得非所愿,干脆“去之”!
可是,“去之”真的就很容易吗?在这件事上,辛弃疾没有过分表露心迹,只是挽着周嗣武的手不断致谢,又请王、赵二人重新落座,继续品酒清谈。待酒干微醺,在赵善括的恳请下,辛弃疾唤来仆从伺候笔墨,准备乘兴填作一番。
然而,即使是最浓重的酒气,也难以阻滞辛弃疾在《水调歌头·折尽武昌柳》中痛诉他的凄凉和无奈:
折尽武昌柳,挂席上潇湘。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富贵何时休问,离别中年堪恨,憔悴鬓成霜。丝竹陶写耳,急羽且飞觞。
序兰亭,歌赤壁,绣衣香。使君千骑鼓吹,风采汉侯王。莫把骊驹频唱,可惜南楼佳处,风月已凄凉。在家贫亦好,此语试平章。
饯行宴并不意味着就此别过,此词作成不过数日,王正之又邀请辛弃疾前往小山亭聚会。
王正之算不上辛弃疾的拥趸,也不是周嗣武那样的官场老手。他与辛弃疾相交多年,虽然醉心于他的词作,但他更敬佩的为人,尤其推崇他光复北方的大志。王正之自己也是坚定的主战派官员,渴望大宋有朝一日能驱逐鞑虏,解放百姓。然而王正之身居地方,人微言轻,朝中鲜有人赏识他。每一次他怀着忐忑将自己的上书呈递上去,得到的却总是杳无音信的回复。就这样被忽视了十几年,王正之自己也感到疲倦了,心中的那团火焰尚未熄灭,却再也燃不起来了。满腔的抱负和憧憬都沦为酒桌、诗会上的谈资,也只有辛弃疾,能让他时时记得当初许下的志向。
酒席布置得很简单,没有黄鹤山的别样景致和雅兴,也没有侍立传唤的童仆侍女,甚至菜品都可怜得只有几样时令小炒。做东的王正之一改南楼上的拘谨和客套,只顾与辛弃疾对坐碰杯,很少开口说话。辛弃疾早已心事满腹,王正之不打开话匣,他也没什么可谈的。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就用了二两清酒。
半晌,王正之再次举杯邀向辛弃疾:“前路漫漫无远期,在下有幸与幼安兄同仕地方,不可谓不是天意。今天意如此,幼安兄大可不必介怀,还是顺其自然吧!”说罢,抵着辛弃疾的酒杯碰了个脆响。
辛弃疾感慨道:“王兄乃知我之人:我为国效力多年,从未敢记挂荣宠,只念着能获圣上垂怜,有生之年尚可挥师北进。现如今我辗转江南,路途疲惫倒不打紧,公务烦琐亦非难事。却只怕长此以往下去,便是我这个‘归正人’,也难再记起恢复之事啊。”
王正之当然知道辛弃疾的苦衷是什么——北伐故土不仅仅是辛弃疾的个人愿望,也是所有南迁军民和主战派官员们的期冀。但太上皇赵构惧怕金人的铁蹄,当今皇帝又醉心于帝王心术,所谓北伐,正渐渐沦为朝堂争斗的工具,失去了往日催人奋进的效用。然而当听到辛弃疾亲口说出这些担忧时,王正之还是免不了黯然神伤、同病相怜,毕竟他也曾抱有和辛弃疾同样的梦想。
“今日出鄂,明日入湘,后日怕是要徙蜀了罢……”辛弃疾端着轻巧的薄瓷酒杯叹道,须臾却又精神起来,“还说这些个作甚,徒扰王兄的酒兴!便如兄台所言,顺其自然吧。干!”
又是一声清脆的碰撞,两人同时饮完杯中清酒。
提起这些烦心事,辛弃疾的思绪总会被拉回到初仕大宋的年月:那时他名满江南,是朝堂之上不可多得的英才,是大宋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圣上看重他,百官敬畏他,似乎只要他辛弃疾登高一呼,天下就会云集响应,追随他高举起来的旌旗杀回北方,驱逐金贼。然而,冷酷的事实却摆在眼前:光复大业不仅没有得到当今圣上的看重,后者还在时刻防备自己,以及那些与自己一样被划为“归正人”的北方汉民。而对官场规则的蔑视和违背,则让他沦落到迁徙无常、四面维谷的境地。至于徐图北进、还都开封的大愿,似乎真像个梦,永远没有成真的时候。
回到居所时,仆从们已将行装和家什打点妥当,如兰和卿卿正就着油灯缝补几件旧官袍。辛弃疾看着青春渐去的正室妻子和侍妾,原本被酒精麻痹的心房似乎又被谁重重捶击了一拳:这些年,两个柔弱女流也跟着他,走遍了大宋的南南北北。得志时,女人们为他欢呼雀跃;失意时,女人们给他软语分忧。她们虽然不如韩世忠家的梁夫人,入为贤妻,出为战将,却始终未对他的仕途提出过什么要求。可是他自己呢?除了整日哀叹生路多艰,感慨壮志未酬,又给过自己的家人什么?辛弃疾那颗填满恢复故土的壮志的雄心,从未像此时这样百感交集过。
翌日清晨,拜别了再次前来送行的王正之、赵善括,辛弃疾便命家人上车出发,自己则骑了匹枣红大马,朝着鄂州城门的方向缓缓驶去。
骑马是辛弃疾区别于其他地方文官的标志:他本是山东人,又自幼习武,体质远远强过江南文士。在金国时多次身陷战阵,杀义端、擒张安国,都是他纵马驰骋所为。若没有龙潜鱼跃、意蕴深沉的辛词,即便说辛弃疾是员纯粹的将才也没什么不可。因此,镇守地方的辛弃疾同样保留了骑马佩剑的习惯,以示自己仍不忘劝君北伐。
经过南楼上的一番磨诘,虽然心结已有所舒缓,且隐约生出了些许的去意,为官多年的辛弃疾依然决定履行职责,前往湖南赴任转运副使。他从来都不是贪恋权势的人,只觉得即便目前没有机会为北伐金贼效力,至少也能为大宋治下的百姓做些事情,让他们专心生产、民生如意,如此也算为未来的北伐提供丰富的人力和物力。
然而,当车马驶入湖南地界,强打精神的辛弃疾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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