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辟狂张辫子_关于徐树铮的故事
徐树铮赶到徐州,给刚刚平静的古城带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驻在徐州的长江巡阅使张勋,听说徐树铮来拜,先是一惊:“他?段合肥的魂来拜我?不见!”——显然,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徐州开的第三次督军会议,正是他徐树铮的神态不阴不阳,那次会议才不欢而散。不见徐树铮吗?他是皖系军阀的“主心骨”,皖系又是当今一雄,他徐树铮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举足轻重,张勋实在是惹不起他。张勋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请”字。
到门外迎接徐树铮的,是张勋的秘书长万绳栻。此人也算得当今一位“智多星”。张勋的举手投足,无不是此公在背后左右。溥仪当不成皇上了,国人不再留辫子,万绳栻就要张勋“过一段时间再说。”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洪宪帝死了,国人欢欣鼓舞,万绳栻鼓动张勋以徐州为大本营,联合各省督军,同心同德,再立龙旗。于是,张勋在根据地徐州,1916年6月9日(也就是袁世凯死后的第三天)召开了由奉天、吉林、黑龙江、直隶、河南、安徽、山西等七省督军参加的会议;9月、12月又连续召开了第二次、第三次徐州会议。万绳栻白费心机,会议开了,议而不决。尤甚者,第一次徐州会议,“复辟”事简直列不进议程,气得张勋一连骂了万绳栻三声“混蛋”;而万绳栻也从此暗下决心:“再不为张勋出谋。”万绳栻对徐树铮,既仇恨(恨徐树铮才智过他)又想攀附。早几天,他们各自代表主子到南京为副总统冯国璋做六十大寿时,仍然由于“双雄不能并立”而相会得不愉快。现在,徐树铮专程来访了,来意为何?万绳栻摸不透;用什么态度迎接他,万绳栻一时拿不定主意。
万绳栻匆匆赶到门外,徐树铮竟先伸出双手,满面带笑,喊了一声“雨公!”
万绳栻字公雨,昔日徐树铮从不呼他此号。他认为一个草莽汉子的随从不配有什么号。今天,不光是呼“号”,而且把“公雨”换成“雨公”,自然又增加了几分尊敬之意。弄得万绳栻无所适从,尴尬了半天,才回了一声“又公!”(www.guayunfan.com)“又多日不见了,”徐树铮显然指的是“南京一别”,“徐州是我的故乡,款待不周,还得请雨公担待一二!”
“哪里话,哪里话!”万绳栻说,“贵乡物丰民朴,厚待兵将,自当向又公表示谢意!”
寒暄之中,进入客厅。早有人献上香茶。
——万绳栻也是个极精明的人,同徐树铮的瞬间接触,立刻猜度到“此次光临,吉多凶少”。心里便觉得坦然,昔日的隔膜,顷刻消失。那副矮胖的身躯似乎也灵活多了,宽宽的脸膛,赔着微笑,语言也特别流利。
“又公,张帅正和一个日本人会谈,马上就过来!”
“不忙,”徐树铮说,“匆匆来访,已属不恭。怎敢过于打扰定武将军?我们叙叙,不是更好么!”
张勋没有马上出来见徐树铮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摸不准“他来干什么的?”想留个退步:可见则见,不可见便闭门。将来见着段祺瑞时,也可回避不谈。万绳栻说张勋“会见日本友人”,也是事实。
三次徐州会议没有结果,张勋有点儿焦急了。他闭门思索,想了许多“原因”。其中重要原因之一,便是洋人靠山不牢。他接不上洋人,没有后台。现在,临时抱佛脚,也感到茫无头绪。正值此时,北京陆军讲武堂的新任堂长张文运陪着一个叫田中义一的日本参议次官来到徐州。
张文运是张勋的盟兄弟,只是往日往来很少,印象也不佳。今日,张文运是代表陆军部来的,陪的又是日本军政界的名人,张勋不能慢待他们。于是,他率领定武军大小头目,在徐州火车站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随后,在豪华的花园饭店盛宴款待。张勋的用意是攀附靠山,没想到三巡酒过,小个子日本人首先展开了文化攻势。他拍着张勋肥胖的肩膀说:“张大帅,我们很了解中国的将领,他们不仅是军事家,还是政治家、历史家、文学家!大帅驻跸徐州,无疑是‘徐州通’了。徐州历史悠久,有许多神奇的文化遗产,有些极迷人的东西,我想冒昧地请教一些问题:西楚霸王项羽在徐州遗留下的唯一古迹是戏马台,究竟是‘戏’马台还是‘系’马台?徐州有座范增墓,范增在中国人心里是忠还是奸?唐朝时徐州有个节度使叫张建封,他和他的儿子都对一个妓女关盼盼十分器重,这是为什么……”
日本人的文化攻击,张勋敌不胜敌,早已汗流浃背,心虚张皇了。“天哪,项羽、范增还略知一二,什么系马台?没听过!谁叫关盼盼?我哪里知道?除了溥仪爱新觉罗氏,中国哪里还有英雄呀?”他擦着汗,说:“将军,将军!我很敬佩将军的本事!中国历史太长了,各朝各代都有英雄豪杰,有枪就是人头王,也说不清谁奸谁忠……”
陪客的万绳栻知道“大帅丢丑了!”忙对日本人说:“大帅近日心情不佳,精神受挫,常常不能自制。将军所提诸事,其实也是大帅常谈之事,并卓有独见……”于是,他替张勋解了围。
饭后,张勋气得直骂:“一个小小的日本参议,竟敢当众出我的丑!我真想当场宰了他。要不是……”
张勋想投靠日本人,所以,无论心里恶,还得表面欢笑。次日,也就是徐树铮到徐州的这一天,张勋亲自去回拜日本参议。田中义一最后对张勋说:“中国革命成功,是靠日本支持的。孙中山就在日本建立同盟会。最近日本政府考虑,共和政体与中国国情不合,最好还是恢复帝制……”
张勋忙问:“此话是真?”
“这是本国政府的意见!”田中义一说,“我个人,还没有这个高见。”张勋惊呆了,他几乎要向日本下跪,要高呼“万岁!”
事情就这么巧合,日本人刚刚表明“中国还是恢复帝制”,皖系的决策人物又亲自上门来。据秘书长回报,徐树铮“分外亲善”,张勋这才决定亲自去见徐树铮。
张勋军戎齐整,将军服上挎着一把土里土气的大刀;足蹬马靴,背后却吊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假发辫。他先是坐在客厅正位的太师椅上,拉出一副等待徐树铮朝拜的架势,后来觉得不妥:“这个人,连袁世凯、黎元洪都不放在心上,万一他顶撞我一下,又是在我的家中,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他站起身,让人把桌椅迅速调整一下,排列成一个宾主相对的位置。“徐树铮毕竟是当过陆军部次长、国务秘书长的人,如今官没有了,牌子还在,千万不能慢待他!”张勋正在如此这般地心神不定,人报徐树铮到。他理了理戎装,大步走出客厅。
“树铮将军,哪阵春风,把你又吹到徐州来了!欢迎,欢迎!只是绍轩来迎迟了,还望……”张勋的话还没说完,徐树铮早已恭恭敬敬地深深一躬,行了一个晚辈礼。“这……这”张勋的脑壳立刻涨了起来,“这小子啥意思?前次徐州会议,他脑袋仰上天,搬都搬不下。今天为啥甘心当孙子?”
徐树铮满面赔笑,说:“树铮没记错的话,大帅今年是六十三岁。可我,要到后年才三十六岁,树铮怎敢超越国人之常礼!”
“这……这……”张勋一时想不出词,半天才说,“有志不在年高!咱主上——嗯,那宣统登极的时候还是个娃娃,谁不得对他三叩九拜!咱都是草木之人,不必行如此大礼!”
“除大帅年高之外,道德人品、治军策略,无不使树铮五体投地,树铮早有相攀之念。今日相聚,自当聆听示教!”
这个意外的照面,使张勋一时昏然起来。昔日,他想攀段祺瑞,段祺瑞连个正面都不与他见;想同徐树铮说句话,徐树铮竟“没有功夫”。实在说,张勋南京败退徐州,在徐州安营扎寨,唯一忧虑的,是怕皖系军队不容他,借故把他赶出去。三次徐州会议,只是会议而已,他不敢贸然出兵,也是怕皖系不容。张勋对段祺瑞、徐树铮,长久怀着既想攀附又忌恨的心情。徐树铮意外“亲善”,张绍轩昏然之余,还在忐忑不安:“人所共知徐树铮是个怪杰,足智多谋,诡计多端。昔日,他与我定武军并无深交,此番一反常态,究竟为何?”
客主对坐,茶过烟足,徐树铮说了话:“定武将军胸有大志,‘合肥’和树铮都是敬佩的!定武军乃当今劲旅,我皖军早有携手共扶国难之念,但是……”
张勋没忘“流产”的徐州三次会议,便略带报怨地说:“徐州开过三次会议了,绍轩虽有雄心,怎奈无用武之地!”徐树铮精明,张勋想干啥?他一听便知。
“那是时机不到!时机到了,难道大帅之雄心仍属空有?”
“这么说,‘合肥’知我了?”
“岂止知!”徐树铮说,“大帅之心,我们不仅洞明而且深表同情。树铮此来,只想明说。京都之中,府院纠葛重重,而今,黄陂已先下手。大帅也知道,‘合肥’也不是弱小之辈,值此良机,大帅若能以‘调解’之名北上,名正言顺,用武之地,岂不辽阔无边?”
“那么,‘合肥’和阁下的意思……”“大帅今后任何行动,我皖系绝不为难,并尽量给以方便。”徐树铮此话一出口,张勋即刻惊喜不已。他甩甩手,简直像要见皇上那样去行大礼,但他却去理军帽……“‘合肥’,乃我益友良师也!”
得到皖系的支持,张勋立即决定:在徐州召开第四次督军会议。
张勋,江西奉新人,出身小贩世家,三十岁投军,直到四十五岁还无声无息的,当一名比兵大不了多点儿的官。他想不干了,回奉新摆摊。不想,四十五岁竟时来运转。这一年(1899年),袁世凯在山东屠杀义和团,张勋为他出了力,一下子升为总兵。又过了十二年,朝廷竟加封他为“江南提督”领北洋大臣衔。这一年,革命党闹得非常红火。革命军打到南京的时候,张勋顽固抵抗,还是被赶出来,北逃徐州。
张勋到徐州,先把徐占凤的徐防新军给吞了,又洗劫了徐州所有商铺店堂。革命军逼近徐州,张勋跑到兖州。眼看着一败涂地,幸亏袁世凯拉了他一把,为他拼成了定武军。北伐军讨袁不成,张勋又回到徐州,1913年9月做了长江巡阅使。张勋总觉得皇恩浩荡,他应该以肝脑涂地来报效朝廷。今天,他的复辟梦终于有希望了,他十分兴奋。
把徐树铮安排停当之后,他就叫万绳栻“赶快发电给各省督军,请速来徐州!”然后,他乐不可支地回到室内,亲自下手,从樟木箱中把朝廷赐给他的那套带马蹄袖的朝服翻出来,弹去尘灰,像奉神似的挂起来,端详半日,然后张开双臂朝朝服扑了过去。他“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张勋为复辟而召开的第四次徐州会议,1917年5月在西楚霸王旧宫——霸王楼举行。各省督军的代表共二十多人,副总统冯国璋也到会了,曹锟、张作霖都派了代表,徐树铮代表段祺瑞参加会议。一时间,徐州要员齐集、岗哨林立。
这天早晨,张勋大喜过望,竟然摸出了朝服穿上。他心爱的小姨太太傅筱翠提醒他说:“我的大帅,您也太心急了,八字还少一撇,您怎么就蟒袍加身了?难道这些督军的代表们,都是万岁爷的孝子贤孙?我劝您还是先免了吧。事情办成了,有您穿的。”
“咋办不成?”张勋苦丧着肥胖的脸膛说,“连段合肥都帮着我干了!我看还有谁敢反我?谁能反得我了?”
“那也不能现在就穿呀!”傅筱翠说着,连拉带扯,从他身上脱下蟒袍,又为他换上军装。
这一年,徐州的气候很反常,进入五月之后,阴雨连绵,穿城而过的黄河故道,提前一个月呈现出大汛;从大街到小巷,泥泞不堪,人们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老天和张勋不合作,他派出去为宴会采购山珍海味的人,直到督军们先后莅临,还没有办齐。气得张勋要去主持会了又回头对参谋长恽禹九训了一顿:“你们怎么这样不晓事呢!这是比天还大的事,倾上家也得办好。皇上复位之后,定武军的统领们,人人都可以升任总兵、统领或者参将。你们的好处大着呢!要好好干。”训完他走了,很快又回来,说:“还有一条,务必要办到,宴席上用的,一定得是我老家江西景德镇官窑特制的古式餐具,还要桌桌不同样。让他们瞧瞧,见识见识咱们江西的宝贝!”
恽禹九不是江西人,他也只好随声应和:“好。是。是应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江西的宝贝。”
霸王楼是徐州名楼之一,当年项羽雄踞徐州,建此楼以盛宴宾客,虽年久多废,但总有人修。张勋想借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雄威,来重振皇室大业,张勋也以“霸主”自居,在开幕式上大谈项羽“霸业”:“各位今天聚会霸王楼,很有意义。知道项羽这个人吧?他虽然没有斗过刘邦,可是,他那种‘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人格,是后世人人敬仰的。我们在他的旧宫开会,就要学他那种霸王气概……”
张勋的“开幕词”竟然大谈西楚霸王,实在是不伦不类。可是,他的话竟引起了与会人的兴趣!兴趣就在“这个草莽也谈历史、谈古人”了。其实,那是日本人田中义一早几天逼得他一知半解。那日在日本人面前出了丑之后,一怒之下,张勋找了几位“徐州通”,盘根究底细问了项羽的情况,今天才可能丢三落四地说出项羽如何。
“各位知道,”张勋又在卖弄了,“徐州还有座戏马台,是当初霸王项羽训练武士骑马的地方,也是为观看跑马筑的台子。项羽当初的兵马,还不如我们多,就够热闹的了。他在台上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都得齐声应‘喳’!那声音,惊天动地……”
“‘喳’来了?”
“张勋只知道‘喳’。”所以——人们相对笑了。
张勋说了一通胡话之后,在皖系代表徐树铮的倡导下,各省代表一致举张勋为“盟主”,共同商讨复兴大事。
这次会议开得还算顺利,万绳栻在徐树铮帮助下起草的协议、宣言书,几乎一字不改地“通过”了。
张勋脱去军帽,几乎连假辫子也扔了,解开纽扣,露出上半胸,双手抱拳,朝所有到会的人拱手,狂笑。
万绳栻似乎看出点什么门道。他把张勋拉到密处,低声说:“大帅,您看大家态度如何?”
“好,好!”张勋说,“都支持咱们么!”
“为了慎重起见,”万绳栻说,“这次会议上,大家务必签一张‘金兰同心帖’。日后若有变化,也好拿出佐证!”
经秘书长一提,张勋昏呼呼地头脑立即冷静下来。他皱皱眉,说:“对!你想得周到,应该有个‘金兰帖’。别看今天都吃得满嘴油光,说话喷香,说倒戈也不定哪一天。”张勋转过脸,对一个贴身侍从说:“赶快到街上去买一块黄绫子来。”
那人应了一声“喳”,转身要走,张勋又喊住他。“慢。不要到街上去了,二太太那里有一块,拿来用就行了。”
万绳栻说:“大帅,那块绫子不是给少爷作压邪祟用的么?已经盖上印了,只怕……”
“拿来吧,我有急用!”
黄绫子拿来了,张勋朝八仙桌上一放,笑咧咧地说:“各位,古时候办大事,要歃血为盟,咱们不轻易流血。今日各位能到徐州,又都共同一心,说明咱们的血早流到一起去了。我想咱们这样做,借用民间的‘金兰之章’,大家都在这黄绫子上签个字。一来是咱们同心同德,二来日后皇上那里也有个照应。既然各位抬我张某为盟主,我就先提提笔了。”说着,抓起大笔,在绫子的左上角歪扭扭地写上“张勋”两个字。
徐树铮先是蔑视地笑笑,后来也拿起笔在绫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各路军阀的代表相互递了个眼色,好像在做思想交流——一块绫子、几个人名,就可以携手到底么?屁话!明天变了脸,老爹都不认,签字算啥!——所以,大家纷纷拿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段祺瑞兴奋了几天,忽然冷静了。冷静之后,忽然又觉得“徐树铮去徐州之事不妥”。
他急忙着人把曾毓隽请来。呼着他的雅号说:“云沛,我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曾毓隽是段家的常客,也是亲信之一。段祺瑞找他何事?他是猜透几分的。徐树铮动身之前,已经把找张勋的事同他谈了个明白,说“这是段老总当前头等大事!”他出现在段面前,不动声色地说:“老总,有事您吩咐。”
“树铮到徐州去了。你知道吗?”
“知道。”曾毓隽说,“他走时见我了。”
“嗯——”段祺瑞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他心里却还在翻腾:“曲线搞黎,故是一个良策。假若日后此事一暴露,我段某人岂不成了阴谋家。人家会骂我‘两面三刀’‘出尔反尔’,骂我是今日曹操!”“云沛,我想派你立即去徐州,作为我的私人代表。”
“去徐州?”曾毓隽有点糊涂。“树铮不是已经去了么?他足以代表老总了。我再去干什么?”曾毓隽故作猜不透段合肥想做什么,他说:“徐州会议,不就是一个张绍轩么?那里的事情,树铮一个人绰绰有余。”
“不。你务必去一趟。”段祺瑞坚决地说,“到徐州之后,你对树铮说,我决定改变主意了。”
“不再支持张绍轩进北京?”
“是的。”段祺瑞说,“你务必做到:一不谈支持辫子军进京,二不同张绍轩签任何同盟,三对任何人都不议论张绍轩所要采取的一切措施。”
曾毓隽见段祺瑞如此坚决,心里很纳闷:“段老总决心利用辫子军搞垮黎宋卿,为什么一夜之间又变了卦?”他迷惑着望望段祺瑞。段祺瑞很平静,鼻子端端正正,面上略带微笑。曾毓隽自问:“这是为什么?难道他有更高明的手段?”
乱世出英雄!许多人的本领,常常是被形势逼出来的。曾毓隽笃信这个道理。他本身也是这个经历。不过,曾毓隽对于段祺瑞,是深知的,“此人离开‘四大金刚’,很难行步。”现在,徐树铮去徐州了,还有谁能帮他想出比徐树铮更高明的计策呢?
“老总,”曾毓隽说,“树铮徐州之行,该算是上策。”“算!”段一开口,马上又说,“你务必把我的意思带到徐州去。”
“树铮若问………”
“你告诉他,回来我对他详细解释。”他就地转了个身,又说:“云沛,我再说一遍,你若见了张绍轩,可以表示:他定武军干什么,我都不干涉;他跟谁接触,要我避开我避开,要我让路我让路。只是……”
曾毓隽装了半天糊涂,见段祺瑞心已死了,便说:“好,我去徐州,一定按老总意思办。”
……非常意外,曾毓隽到徐州的时候,徐树铮已经在张绍轩的黄绫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当曾云沛把段祺瑞的“忧虑”告诉徐树铮时,徐树铮坦然地笑了。“老总过虑了。张绍轩的一切,全由万公雨作主。姓万的是个‘赵公’迷。到时候,出几两银子,还不得要啥给啥!何必忧虑那些。”
曾毓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暗想:“徐树铮呀,徐树铮!张绍轩南征北战三十年,不想会栽倒在你这一片的‘赞扬’声中!”
在张勋黄绫子上签名的,共有十三个省的督军代表。捧着这幅黄灿灿的绫子,张勋心花怒放了:宽宽的额头,变得红光焕发,丰润有神;双眸喜滋滋地眯着,深眼角里饱含着晶亮的两颗泪花,唇边那两抹黑黝黝的短胡须,在微微地跳动。不知是风吹还是手动,那幅黄绫子轻飘如流,欢欣舞动!
张勋特别对签名中的“徐树铮”三字发生浓厚兴趣。“段芝泉终于还是和我走到一起来了!”他把万绳栻叫到身边,说:“公雨,有大事要你办。”
万绳栻说:“大帅,出兵的事,已作了全面安排,各旅、团首领都交代过了,车辆交通也无问题,只待大帅一声令下。”
张勋摇着头说:“不,不是这事。这事你办得了。此次北上,指挥大权就拜托你了。我想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说着,他把黄绫子捧到万绳栻面前。“公雨,这件东西,可是咱们的无价之宝!比皇上的‘圣旨’还珍贵!咱们定武军今后的兴衰存亡,全仰赖这段绫子了。给你,你保存起来。”张勋双手捧着绫子,交给万绳栻。那认真劲儿简直就像当年刘玄德白帝城托孤一般!
万绳栻接过绫子,迷惑不安地望着张勋,心想:“这算什么宝贝?莫说几个人签的名字,皇上的圣旨,说成废纸就成废纸了!”
张勋看出秘书长的不经心,便说:“公雨,你太书生气了。你不知道,跟这些人打交道,你得像狡兔一样,有三五手准备才行。别看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正人君子,形势对他们不利了,什么缺德、丧良心的事全干得出!”
“不至于吧。”万绳栻说,“他们多是与大帅共事多年的朋友,有的还是大帅的把兄弟。我想,总不至于拆大帅的台吧。这幅绫子固然有特殊意义,但不见得那么贵重。”
“不对!”张勋说,“说不定日后有大用。哪一家叛了我,我就把它拿出来。果真我撑不住了,我就向报界公布,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经张勋这么一说,万绳栻反而觉得“奇货可居”了。
万绳栻收拾黄绫子的时候,张勋又想起一件事。“公雨,还有一件东西,不知你存好了没有?”“什么东西?”
“年初,冯华甫从南京转来的那封信。”
“信?”
“嗯。你忘了?”张勋说,“就是段合肥要我合作、北上的那封信。是段的亲笔,我认得,狗撒尿一般,稀稀拉拉,粗粗细细!”
——这又是一件奇事:府院关系激化之后,段祺瑞想赶走黎元洪,又不想自己出兵,便写了一封信给冯国璋,请他由南京出兵。冯国璋虽然也想倒黎,但兵力不足,又因为自己是副总统,觉得不便出兵,便将原信转给张勋,请张勋派兵北上,并派总参议胡嗣瑗到徐州。张勋对胡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办得了!还得请副总统出来主持才行。”事未举,张勋把那封信交给万绳栻保存。现在重提及此事,万绳栻才想起来了。
“信我已保存好了。”万绳栻回答着,又说,“大帅,此次出师,应有个正名才好,否则,怎么向国人申明呢?”
“什么名?”张勋说,“我的兵,我做主。徐州穷,蹲不下去了,我得往高处飞!这就是名!”
万绳栻笑笑。“这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怎么说?”
“我想,还是名正言才能顺。”
“你看怎么说才叫正?”
“目前,京中府院大闹,总统免了总理,总理也不会甘心。大帅若以第三种势力出面,打着调解府院矛盾的旗号北进京华,岂不更好?”
“好,好!”张勋忙说,“早几天,徐树铮也这样说过,是个好理由。黎宋卿也会拍手欢迎我。咱就以这个名出师北京!”
徐树铮回到天津的时候,段祺瑞突然病倒了,病十分严重,水米不进,眼不愿睁。把那些从北京跟来的上上下下都吓得不知所措。
贾润泉机灵,匆匆跑回北京,把太太和姨太太们全搬过来。姨太太中有一位边氏,是个细心人,“老爷病了,一定得把家庭医生带着去!”于是,便对那个叫罗朗斋的医师说,要他同去天津。不想,这位医师就是不去,并且说一句极不中听的话:“死不了!谁也不必去。去了也没有作用。”
边姨太气得直骂,但也无办法。——这位罗师爷,也算一个奇人:双目失明,却是医术极精。中医诊断的四大诀窍,望、闻、问他都不用,全凭一个切字,脉理极精通,手搭在病人的寸关尺上,切得结果,分毫不差。曾经一剂药救了袁世凯的命。此人有个怪性子:无论多大官职的人,不投机就不给看病;下人伙计有了病,不叫自到,还常常白白地奉送药品。罗朗斋之所以这样做,也有点儿有恃无恐。他的儿子罗凤阁,自幼生长在段公馆,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段祺瑞尤宠爱他,便认他为义子,后来还任命他为陆军部的副官。其实,这位小罗却一直随在段身边。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之后,段祺瑞坐着军舰到汉口去迎接黎元洪,途中出了故障,几乎被淹死。为救段,小罗死在长江里了。为此,段祺瑞对这位看不见天日的老罗,便恩宠尤加。他不去天津,谁也没有办法。
罗朗斋不去天津,有他的道理:他虽双目失明,耳朵却特别机灵。上差贾润泉向太太们报告段祺瑞病情时,他听得真真切切。心想:“老总的病,我无能为力。只要‘小扇子’一到,他就会全好。”
徐树铮只到段祺瑞面前站了站,便再也不照面了。气得段祺瑞病加三分。
原来曾毓隽曾从徐州发给段祺瑞一个电报,说清楚了徐树铮的徐州作为。段祺瑞“病”了。他很生徐树铮的气:“空口说话,日后还有个退步,签上名字了,板上钉了钉。一字入宫门,九牛拉不出!徐州之行不是弄巧成拙了么?”段祺瑞这么一急,天津又正是少有的暴热,他便病倒了。
徐树铮两天没进二马路,段祺瑞沉不住气了:“务必把树铮找来!”
忙得贾润泉东奔西走,找也找不到。原来徐树铮和靳云鹏几人一起听昆曲去了。
徐树铮再次来到段祺瑞身边,段祺瑞只对他点头示意,便又合上双眼。那副神态,是个重病的样子:面色灰黄,皱纹更多了,连呼吸都颇为艰难。徐树铮单刀直入地说:“老总不必为那幅绫子忧心,价值并不大!”
“签上名字了,得算失误呀!”段祺瑞说。
“姑且算作失误吧,”徐树铮说,“那也是一件小事。对于张绍轩,却不亚于一张催命符!”
段祺瑞摇摇头,不再说话。
徐树铮这才把话说透:“张绍轩手里有了它,便会立即发兵。早兴早灭,岂不快哉!”“谈何容易!”
“容易!”徐树铮说,“有了这个绫子,张绍轩才会死心塌地,大胆出兵。我们却可以暗地里破费几个小钱,把那绫子收回来,不就完事了。”
“能收回来?”
“能!”徐树铮坚定地说,“张绍轩手中还有冯华甫转给他的咱们的信,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有把握?”
“不必担心了,一切全安排好了。”
“要多少钱?”
“没有细算。”徐树铮说,“以把事情办妥为限吧。”
“好,就照你的办!”
第二天,段祺瑞的病就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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