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祸得福走扶桑_关于徐树铮的故事
徐树铮投到段祺瑞门下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清政府的都城北京被英国、美国、德国、法国、俄国、日本、意大利和奥地利八个帝国主义国家的军队占领了。执政的慈禧太后带领着假执政的光绪皇帝和亲贵大臣,急急忙忙逃往西安。京城蹲不住皇上,中国失败了。外国人明白,他们打败中国可以,派人当中国的皇帝不行。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来争当中国皇帝的。皇帝值几个钱?他们打败中国的目的,是掠夺金银财宝,掠夺为掠夺金银财宝的保护权。失去京城的清政府,不得不同侵略者包括八个主要帝国和西班牙、荷兰、比利时三个协同帝国签订一个《辛丑条约》,割地、让权、门户大开之外,赔偿白银(按每个中国人一两计,共)四亿五千万两。赔款三十九年还清,另加四厘年息,总共为九亿八千万两。九亿八千万两白银,每一个中国老百姓要承担二两呀!
丧权辱国,全中国的黎民百姓,无不感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帝国侵略者的目的达到了,由德国陆军元帅瓦德西统领的十万侵华军和俄国单独调集的十七万侵占东三省的步骑兵,大多撤回自己的国家去了。留下的少数侵略军,只驻扎在京津、津榆铁路线。清政府的各级官僚,还是各就各位。
也就是这一年,代表清政府与外国签订《辛丑条约》的北洋大臣李鸿章死了——有人说,李鸿章该死了:这个人三十年前接受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后,兵权很大,可是,他不打仗,尽和外国人签订丧权辱国条约:《烟台条约》《中法新约》《马关条约》《中俄条约》等等,都是他签的。最后,他七十八岁时又签订了《辛丑条约》。在中国历史上,像他这样签署这么多丧权辱国条约的人,还找不到第二个呢!
李鸿章临死前向朝廷提了个要求,就是要袁世凯来接替他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朝廷答应了他。李鸿章刚死,诏书便到了济南。(www.guayunfan.com)袁世凯正在山东巡抚任上招兵买马,训练他的武卫右军。接到诏书,他犹豫起来:“放弃山东,到直隶去?”直隶,京都要地,别人走门子往里挤还挤不进去,袁世凯却不想去。他闷在巡抚衙门里思索许久,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只好同心腹商量。
袁世凯的心腹共有三个人,一个是王士珍,一个是冯国璋,再一个便是段祺瑞。这三人被后人称作“北洋三杰”。如今,王士珍、冯国璋都不在他身边,在济南的,只有段祺瑞。他命人“快快去把段总办请来。”
段祺瑞不费多大力气便得了徐树铮,徐树铮一出山便表现了身手不凡,段祺瑞自然十分高兴。办了几件事后,他便不再冷眼看待徐树铮了:不是段祺瑞去陪他,便是段祺瑞把他邀到客厅相陪;公务之外,渐渐地琴棋书诗都共赏起来。段祺瑞的生活规律:每天早晚要念佛,午后要睡一个时辰。除这两件事外,他几乎和徐树铮形影不离。段祺瑞虽然性情暴烈,极易发怒,但徐树铮在他身边两月,却未见他鼻子歪——段祺瑞怒时,最大的特征是歪鼻子。这是他的生理特征了。当初随老爹在军营,正事不干,终天斗鸡走狗。老爹一怒,一巴掌打去,把鼻子打歪了。以后虽经治疗,却毫无效果。现在,身边人见他鼻子歪,便神经紧张。因为轻则怒骂、打罚,重则杀头或赶出。所以,跟随他的人最怕他歪鼻子。近些时来,他的鼻子没有歪过,眉宇间还总呈现着微笑,身边的人生活得也很轻松。
昨天夜里,济南地方忽然落了一场冬雪。段祺瑞早晨起来,推窗外眺,只见漫天盖地,一派银光,雪花依然鹅绒般地飘飘洒洒。平时嘈杂的院子,一下子平静而整洁起来。段祺瑞心里高兴,一见大雪,精神大振:“好大的一场冬雪!”他伸伸臂,又弯弯腰,竟朗朗有声地诵起诗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声音未落,猛听得有人在窗外念出上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谁?”段祺瑞警觉起来。他临窗外望,见窗下梅旁立着一个人,通身上下,已素无杂色。段祺瑞再看看,心里十分高兴:“是他!徐树铮!”“树铮,树铮。”他高声喊着,“你这么早便起来了。”
徐树铮立在雪中,指着在雪中怒放的腊梅说:“这样好的雪,这样好的梅,不来光顾一番,岂不辜负了上苍的美意!”
“快快进来,我正有事要找你。”
徐树铮披着满身雪花,走进段祺瑞卧室。
段祺瑞不念佛经了。他一边洗漱,一边说:“如此瑞雪,真该对饮唱和一番。还有,早想邀约几位丹青高手,和他们快活一阵子。今日有雪、有梅,更为别致。”
徐树铮笑了:“老总有此雅兴,树铮也愿凑个热闹。只怕……”
“不能了。”段祺瑞说,“昨晚巡抚大人要我急去见他,他又临时出去了。今早是要去衙门的。”
“何事这么急?”
“我也说不大清楚。”段祺瑞说,“只知道前天有诏书到,是要大人督直隶兼北洋大臣的。只怕要说的,便是这件事。”
“既然诏书已到,那就奉诏进京罢了。还为何急着再议?”
“你还不了解袁大人的心性。”段祺瑞洗漱已毕,一边端烟袋,在徐树铮对面坐下,一边说,“袁大人有袁大人的思索。你说‘舍经武无急务’,很对。那是从国强民富、安居乐业说的。对于袁大人这样一个人,同样是‘舍经武无急务’,但是……你该明白这话的意思吧。”
徐树铮眉头微微皱了皱,心里打起了转转:“袁世凯他‘舍经武无急务’?嗯,我明白了。他感到自己手里武力不强,翅上羽毛不丰,在朝廷的天平上还不压重。因而他是想抓一抓武力再说。”
徐树铮只管沉默,不愿对段祺瑞的话做出明白的反映。此时段祺瑞也不想让他说长道短,只对他说:“你在这里陪我早餐吧。吃点东西之后,咱们一道去见袁大人。”
“这……”徐树铮不知是因为受宠惊讶,还是感到事关重大,迟疑着说:“二位大人面谈大事,树铮在旁多有不便。我看还是老总自己去为好。”徐树铮知道自己尚无身份,怕再吃袁衙门的闭门羹。
“你想多啦。我领你去,袁大人一定欢迎。你不是曾经向他呈递过《国事条陈》么?早几天,我还在大人面前提到过你和那个‘条陈’的事。他说他印象很好,是要见你的。也不清楚怎么就把这件事丢下了?你不是正好可以当面再旧事重提么?”
徐树铮想了想,觉得是一个好机会,便答应道:“树铮倒是可以随老总同去的。只是,对国家大事,只可谓管见。言谈中有不当处,还请老总及时拨正。”
“那是自然的。你也别害怕,袁大人和咱们一样,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不是圣人。我了解他,他心宽着呢。言差语错不碍事,过点火也没关系。”
“那我就先告辞。老总走时,着人招呼一声就行了。”“不在此早餐?”
“谢老总厚意。树铮最喜饮食时寂静。”“那你就自便。”
风息了,白雾般的云朵还压着屋脊。地皑皑,天茫茫,雪花还在飘。气候并不严寒。
徐树铮回到屋里,心情有些激动:到济南来的第一个目的,就是想投袁世凯门下。结果碰到了钉子,花费巨大心血铸成的“条陈”,被一个老朽一言而毁之。见袁世凯的心思轻而易举地破灭了。他曾经蔑视过袁世凯,“袁世凯算什么?连什么叫‘礼贤下士’都不懂,他能办成什么大事?”到段祺瑞门下,他只敬重段祺瑞。“萍水相逢,见才而爱,这才称得起豪杰心胸!”徐树铮在段祺瑞面前,不谈袁世凯;段祺瑞向他谈袁世凯时,他从不妄加评断。现在,他要跟随老总去见巡抚了。无论昔日留下什么印象,现在都不必计较。将要相识,将要叙谈,将要对国事、对时局品评一二。这是事实。应该如何对待?徐树铮觉得“不能只是随机应变,有问才答。必须胸有成竹,必须有自己的见解。要让袁世凯知道我徐某人不是个庸才!让他知道昔日拒我于门外是错误的,应惩治那个待人不恭的老朽。”想到这里,他又轻轻地摇头:“你徐树铮是太没有心胸了么?人家瞧起瞧不起你,得凭你的真才实学,得凭你的建树。有能耐,真豪杰,便在人家面前表现二三,不怕他不另眼相待!”想到这里,他重新把《国事条陈》稿子找出,又认真地斟酌一遍。对于当前形势的见解和意见,周密地思索了一番,列了几条目,这才匆匆吃饭。
落了一夜的大雪,似乎把袁世凯纷乱的思绪给净化了。早晨起来,他就让侍从传话,“署中、家中一应事务,务必在近日内清理完毕,以便应诏赴新任。”
段祺瑞领着徐树铮走进客厅时,他正在朝一个精致的景泰蓝花瓶中插腊梅。干枯的枝头上,几朵透明的黄花。花瓶在锃亮的檀香木方盒上,虽觉单调,但还不失高雅;映着院中皑皑的白雪,那花也显得分外精神。袁世凯对花的兴致并不浓,也缺乏理花的技艺。往天,都是佣人给他添换些四时应景的花草,也多是为了点缀一下客厅或书房,袁世凯极少欣赏它们的天姿;有时心慌意乱、喜怒无常,最先遭殃的十有八九是花瓶和花。像今天这样自己剪梅、自己插瓶的事,并不多见。因此,段祺瑞便先打趣起来:“大人怎么今日忽然对花厚爱起来了,好雅兴呀!”
“知道你们要来了,用这个办法欢迎,似乎更好些。”袁世凯笑了。
徐树铮是初见袁世凯,自然不便妄动。相见之后,应酬礼仪完了,他腼腆地坐在段祺瑞身边,窥视着这位红得发紫但又捉摸不透的人物。
段祺瑞和袁世凯寒暄几句,便指着徐树铮着:“大人,你看他还是个白面书生,却是一位神奇的才子……”
袁世凯微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些天,若不是琐事缠身,我早该让你把他领过来。”他转脸对徐树铮说:“怎么又腼腆起来了?你还是很有胆量的么!连我的亲戚都敢冒充,对不对呀!”
徐树铮知道袁世凯说的是假借徐彦儒之名递交“条陈”一事,便忙解释说:“学生欲见大人心急,又无良策。不过,我只想把对国事的管见早日呈达大人面前,绝无他图。”
袁世凯仰起脸,“哈哈哈”地笑了。“冒认官亲,该当何罪?不过,对于你这样的才子,还是应该恩外加宽的。就凭你那个敢‘冒’,我就喜欢得不得了。要不然,就是一个统领,我也得杀他的头。”说着,他让段祺瑞坐在自己对面,然后把徐树铮拉到身边,让他坐在段祺瑞原先坐的位子上。又说:“怎么样,今天不但不杀头,你还成了我巡抚府的座上客!”
“承蒙大人厚爱,学生感激万分!”徐树铮重又施了礼。
袁世凯说:“听说你一夜便能写出二十余首《济南秋海棠咏》,很了不得!我特为你备了一瓶梅。今日,咱们就对着梅雪尽兴一番,我还真想再见到你的《济南咏梅》诗呢!”
“学生应该请教大人指点文章。只是大人国事在肩,日理万机,树铮不敢过于打扰。待学生明日写出,再呈指教。”
袁世凯对诗文本来也平庸得很,有时只是附庸风雅;至于流传出来的一二首所谓诗、词,大多是经过文案润色再三的。倘若真是当面要他论章评句,那真是勉为其难。所以,他并不想让徐树铮当场作出诗来。见他如此推辞,便说:“也好。诗词这东西,大半要先有了饱满之情,然后还得字酌句斟。文章千古事么!好,明天写就明天写。只是你别把此事忘了就行。”
“一定遵命!”徐树铮谦恭地说,“只怕文不成文,有辱大人耳目。”
“随你写。作文写诗哪有‘遵命’的。遵命是写奏折,是写谕书、文稿。作文写诗,不必拘谨。”说罢,这才转脸同段祺瑞谈话。
徐树铮暂时被冷落了。他索性窥视起袁世凯的客厅来。一边看,一边又和段祺瑞的客厅加以对比。这里,更加阔绰、高雅了。桌椅条凳,一色乌黑明净的福建漆器,镶嵌着闪光的彩贝;那雕花,尤其精细、剔透玲珑、形象逼真;唯独八仙桌上那套茶具,竟是雪一样白的景德镇瓷,茶在杯壶中,殷红可辨。奇特的是,袁世凯客厅的条几上没有文房四宝和书画,却放着两尊古代武将的砖雕像,两像之间放一把龙泉古剑,红丝剑缨垂在几下。客厅正中悬一幅《出征图》,由于画面古老,款章 已经识辨不清楚了。两旁对联为宋人黄庭坚墨迹: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徐树铮暗暗地笑了:“一派穷兵黩武之气!怪不得他对我‘条陈’中‘舍经武无急务’之语如此器重!这个袁世凯……”徐树铮知道对联上这两句是当年刘邦称赞张良的话,被记在《史记·高祖本纪》里。“雄心还算不大,不敢妄想当皇上,只想作人臣。”客厅里,有一件东西使徐树铮感到惊讶,那便是他在街上写给段祺瑞的《济南秋海棠咏》之一,竟悬挂在客厅右壁。虽然位置不大显眼,却占了一片洁白的地方,并且是这侧壁上唯一的点缀。“这是为什么?形式、内含与客厅的气氛都那么不协调,为什么袁世凯把它张挂在这里?”
袁世凯同段祺瑞的谈话大约是完了,他站起身来,这才转脸对徐树铮说:“听说你还有个名字叫‘则林’,是吗?很有意思。真是‘林则徐’——‘徐则林’。好名字。”
“那是学生一时狂想!”徐树铮说,“林则徐堪称国家栋梁、民族英雄,学生怎敢类比?”“比,有什么了不得!”袁世凯说,“连比都不敢,还能成什么大器?”他望望徐树铮,又说:“你那个‘条陈’就很不一般。我很欣赏它。已经交给人好好研究去了……”“是不是交给那位朱道员了?”徐树铮耿耿于怀。
“朽木不可雕也!”袁世凯又笑了,“今天不谈这些了。有件事,我想问你个意见。姑且作为个人私事,你不必有什么介意。”“学生初出茅庐,有何能耐参与大人的要事?”“过谦也不好。”
“那么……学生只好从命了。”
原来,袁世凯正在为奉诏事犹豫不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自然要比一个山东巡抚显赫得多。朝廷有诏,奉诏上任,天经地义。然而,如今的中枢,空洞而杂乱。老佛爷和朝廷虽然从西安回京城来了,可是一个《辛丑条约》几乎把所有的皇权都交给了外国人。朝政虚弱,各派自拉势力,直隶乃京畿护卫,为各派争夺之冲。袁世凯自感羽毛不丰,不想离开山东根据地。他进山东虽然只有两年,他的队伍——“新建陆军”当时只有七千三百多人,到改为“武卫右军”时,人马发展到两万人。山东对他有恩呀!他想再用两年时间,把兵马再扩大两倍。到那时,他便可以左右京师了。袁世凯把他的想法隐隐约约地对徐树铮说了一遍,然后说:“以你之见,该怎么办为好呢?”
徐树铮心里一惊,却没有直接回答,转脸望望段祺瑞,求援似地说:“段大人,您看此事该怎么办?”
“我的意思都向巡抚大人说了。大人是要你说个意见。”段祺瑞说,“该怎么办,你说。”
“学生阅历菲浅,胸中无数,还是请大人自酌吧。”
“我说过了么,今天不是官场论政,是私下里谈心。芝泉(段祺瑞号芝泉,因是合肥人,官场也多称他‘段合肥’)是我的干女婿,自家人;你又是芝泉的贴心人,有什么要顾虑的呢?说错了,也是咱们自家里的事,与朝廷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只管放心地说。怎么想就怎么说。”袁世凯很坦率,说的话一派真诚。
段祺瑞在一旁也说:“袁大人诚心待你,你就当诚心待袁大人。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有顾虑。”
徐树铮心里热腾腾。也是他初生犊儿不怕虎,更加上自己有才,也想表现一番。于是,他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山东,没有经历战争,洋人尚未插足,袁大人在这里的兵力大,威望高,发展下去,山东自然能够成为一片立足之地。不过,据学生所见,山东毕竟是中国的一隅。以一隅而牵动全局,并非易事。朝廷有诏要大人督直隶兼北洋大臣,虽局面很难,却可左右中枢。控山东而天下远,握中枢而天下归!大人若只安于作齐鲁之首领,踞山东也是个办法。但能否久安长治?令人费思。大人应有鸿鹄之志,鹏展凌云:踞直隶督署,统北洋军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齐鲁岂不仍是大人根基?”
徐树铮说得头头是道,袁世凯听得津津入迷,段祺瑞惊得惴惴不安。巡抚客厅里,顿时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徐树铮分析过袁世凯,从袁世凯对待维新派那个事件来看,他认定袁世凯怀有野心。虽然未必到篡朝,也可知他不甘人下。八国联军入京,袁世凯是有力量“勤王”的,他却不动声色而热衷于山东灭义和团,借洋人入侵之机壮大自己。此时的袁世凯,最大的盼望是控制京师,独揽军权。他之所以还犹豫,是怕目的不达而齐鲁又丧失。徐树铮想:只有激他迈进一步,实现梦想,才能获得袁世凯欢心。
袁世凯对徐树铮的高谈阔论,听起来虽然都是自己日思夜虑再三的问题,今天从一位学子口中说出,他还是感到如贯耳之沉雷。边听边暗暗点头:“好一个‘鹏展凌云’!好一个‘会当凌绝顶’!学子所见不短!”他站起身,对着徐树铮眉开眼笑。连连说:“这么说,我是要弃山东而就直隶了?”
“大人自作定夺。学生只不过管见而已。”
“有分量的‘管见’。芝泉,你看呢?”段祺瑞对于徐树铮的谈论,早已由惊讶到惧怕继而妒忌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又不曾与巡抚有过交往,怎么就如此深刻地了解他?所提意见又那么气魄不凡,正中他下怀!久而久之,我段某在袁大人眼中的地位不是要被他取而代之?”段祺瑞感到徐树铮“不是凡夫俗子”。袁世凯要他表明看法,段祺瑞便转着弯说:“树铮所见,故有道理,只是立马北上,恐有失此而不顾彼之险。可否缓一步,静观四方?”
袁世凯“发家”心急,不愿久等,怕夜长梦多。所以,他对段祺瑞的话不乐意听。缓缓气,踱一圈,又说:“事情就这样定了吧。开春以后,咱们北上直隶。把山东交给别人好了。”他又对徐树铮说:“当初,我见了你的《国事条陈》,就觉得你是个人才。若不是家丧,你是到不了芝泉身边的。”
“大人若喜欢树铮,他自然可以随时过来。”
“不可,不可!”袁世凯忙摇摇头,“你我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会从你身边要人呢!若是那样,你和他一起过来不是更好吗?不过,我得说个明白:你可千万不能亏待他。我有难事时,你得让他过来,帮我出出主意。”
段祺瑞说:“那是自然的。就怕主意出不好。”
又寒暄多时,大家共同吃了午饭,段、徐才离开巡抚衙门。
段祺瑞从袁世凯那里回来,胸中像堵了一块东西,感到闷得慌。挺挺胸想吐出去,又吐不出。他脱去长衫、马褂,又扔了毡帽,还觉得闷。渐渐地、不由自主地鼻子便歪了起来。
“我不该把徐树铮带到袁项城那里去!”他猛地这样想。他觉得,在袁世凯与徐树铮谈话之前,他已经把利害说清楚了,他是主张让袁世凯去就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总是犹豫不决。徐树铮一番高谈阔论,他竟五体投地,答应北上。这是为什么?段祺瑞约略体察到“袁世凯要与我争人才了”。徐树铮跟段才两月有余,凭他那个机灵、聪明,袁世凯是会喜欢他的,何况他的《国家条陈》早为袁世凯所欣赏;段虽靠袁,也不忘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觉得徐树铮是个人才,有大用,不能放走他。“只要徐树铮在我手下,奇计出千条,得有我段芝泉之功。若是徐扎到袁怀里,说不定我要听他左右呢!”段祺瑞狠了狠心,决定不惜一切也得留住徐树铮。
有一天,段祺瑞备了丰盛的家宴,独请徐树铮一人,要实施他“捆住徐树铮”的第一步计划。段祺瑞简装便服,脑袋上的发辫盘在后勺,那副宽宽的额头,由于兴奋,总是呈现出亮光。家宴桌上,放有两双盅筷,是按照长幼排放的。原来,段祺瑞要在这个家宴上收徐树铮为弟子。“只要他递个‘门生’的帖子,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这里拉走!”
徐树铮似乎也觉察到“这顿饭不易吃”。他走进小客厅,没有入座,便说:“老总,您是不了解树铮性情,我从不在外人家里吃饭,更拙于应酬。大人有事只管吩咐,这饭么……”
“照你这么说,饭更得吃。”段祺瑞觉得有“理由”留住他,“头一件,这里不是‘外人家’;第二件,桌上只有你我二人,根本就无需应酬。你来了也有许多日子了,还不曾好好谈谈心;再说,我还有家事相托。你不必再推辞了。”
徐树铮受恩于段祺瑞,他怀有“知恩当报”之心。听了段祺瑞的一番话,觉得也不应该再说走的话了。正是他想入座的时候,定神看看餐桌、盅筷的摆设使他锁起眉来:“段祺瑞摆了这样一个家宴,一长一幼。这么说,段祺瑞是必坐在长者位上,而我徐树铮要坐在幼者位上了。这是什么意思?”徐树铮站着不动,面色冷了起来:“我不能入这个席。”他微笑着,说:“树铮今天心情欠舒,有什么事老总只管说。饭就免了吧。”徐树铮话音深沉,面色也深沉。
段祺瑞一见徐树铮变了脸,便明白了三四分:“年轻人不愿意作幼辈!”他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便勉强。只好故作惊讶地说:“树铮,你不要误会。这是家人摆的,我没有在意。你不必介意,我来挪动挪动。”说着,便把原来放在长幼位子上的盅筷改放在宾主位子上。但他还是说了一串解释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大讲究礼仪什么的。人对我、我对人都如此。跟袁大人也这样。其实,论年岁,巡抚大人只比我大六岁,每次我在他家里吃饭,也都是这个坐法,坐也就坐。我可不计较。”
徐树铮心里想:“你段祺瑞是巡抚大人的女婿,大人的子女均称你为‘姐夫’,你的张夫人也把巡抚府第当成‘娘家’。袁大人自然以翁婿礼待你。咱们什么时候有这种关系?”不过,他还是笑着说:“树铮也不是个拘于礼俗的人。自幼家教极严,想更新立异,总也无可奈何。至于今天之事,树铮并未介意,老总不必放在心上。为此,我也首破素志,便在老总这里作客。”
段祺瑞知道徐树铮不会给他递个“门生”的帖子,也就作罢,只在家宴上恭请徐树铮为家庭教师,专教其长子宏业学业。从那之后,段、徐之间似乎多少留下了隔阂。
光绪二十八年(1902)六月,袁世凯北上直隶,实受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职。不久,段祺瑞也北上保定,任陆军第三镇统制官。徐树铮水涨船高,升任镇部一等书记官。
天下最难测的,是人心。天下最难满足的,也是人心。人心这东西怪着呢!未入官场之前,徐树铮的雄心,只是入官场;入了官场之后,他就不满足于入了。凭着他的才能,他就攀比起来:“段祺瑞怎么样呢?气势汹汹,腹中空空,不就是凭着手中权,发号施令么!一介武夫而已。袁世凯,堂堂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连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知,自己进退都失着,这种人也高谈‘治国’,也‘一呼’要别人‘百应’?把他头上的顶子摘去,他便是草包一个!”徐树铮觉得他的才智和勇敢都超过这些人。“我头上有了顶显赫的帽子,我比他们谁也不会差。”可是,他也感到想得太空了,“谁给你那顶帽子?谁给你地位和权力?”
徐树铮身在“段营”心在“权”,他要实现他年少时所作的《对月》诗中的抱负:
冠冕一朝悲毁裂,龙蛇无数起飞鸣。
袁世凯到直隶总督任后,着魔一般地发展自己的武力。他兼任着北洋大臣,名正言顺,时时上书朝廷,请求“大练新军”。朝廷也想维持摇摇欲坠的统治,便答应了袁世凯所奏。当年(光绪二十八年)九月,编练新军的上谕终于发布了,命令各省督抚“将原有各营,严行裁汰,精选若干营,分为常备、续备、巡警等军,一律练习新式枪炮,认真训练,以成劲旅”。袁世凯手下有强大的武卫右军,他便把直隶作为大本营,以右军作为核心,大抓“北洋常备军”的训练。朝廷又恩准他创设“军政司”,来具体管理编练事务。军政司下设参谋、教练、兵备各处,袁世凯“总制全军”,段祺瑞等分任“总办”,编练新军的锣鼓便紧密地敲打起来。袁世凯又编造理由,请朝廷批准,从直隶善后赈捐项下拨款一百万元作为募练新军费用,派心腹王士珍、王英楷到直隶所属正定、大名、广平和赵州等地选募壮士六千人到保定训练。徐树铮胸有谋算,他要在编练新军中捞一把,他虽然任有官职,仍然律己甚严,与新兵共起居,“时与兵士同操作,同跑步,艰苦卓绝,志趣异人”。这样做,更受到段祺瑞的嘉许。
徐树铮一心发展自己,段祺瑞虽然器重他,但他并不满足。他心里明白,一个小小的廪生,在袁世凯、段祺瑞这样人的眼中,算个屁!何况自己又无显赫靠山。别看中国人对洋人那么帖耳俯首,中国有点儿身份的人对于中国没有身份或身份低的人,厉害着呢!徐树铮要把自己的根基扎在深处,他要去日本,要到东京的士官学校去镀镀金。
不过,除了官派之外,那个地方没有钱是去不了。徐树铮不可能为官方所派,他自己一时也筹不到去东京的川资和学费,于是他假借段祺瑞的名义致书另一个镇统制官吴凤岭,说“家中来信,欲置田产,尚缺数百元”,向吴挪用。吴凤岭和段祺瑞是有极厚交情的,吴与徐树铮又是同乡,曾相叙过,也知他是段的贴心人,当即照办,给徐树铮银元五百。次年,吴、段在直隶藩台宴席上相会,无意间提及借银置田事。段莫名其妙,面有愠色,只好说:“购地一事,我实不知;借银,更未曾用。待我回去问树铮再说。”
纸是不包不住火的。段祺瑞对徐树铮假名借款的事,弄清楚之后,甚为不满。“今天可以以我的名义借款,明天岂不可以以我名义借兵,后天……”这可是大事。他坐在客厅里鼻子都气歪了。想了半天,决定把徐树铮叫来,当面指责他一番,以免此类事情再发生。段祺瑞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大叫:“来人!”一个内侍匆匆走进:“大人,您……”
“去,到书记官的办公处,把徐书记官请来。”段祺瑞怒气冲冲地说,“就说我有急事,请他马上就来。”
“是,大人。”内侍后退着,走出会客厅。然后,匆匆朝徐树铮那里走去。
徐树铮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知蕃台大人既然宴请段祺瑞,必请吴凤岭。段、吴见面,必提借银一事。徐树铮明白,段平时虽然轻薄钱财,那多是为了收拢人心,沽名钓誉。而今,这件事对他,不但无益,反而有损声名,恐怕他不会那样大方了。“也好,果然段祺瑞因五百银元动了怒,我便即刻偿还清楚,而后远走高飞。总不至于找不到栖息处!”他想到了袁世凯,也想到了吴凤岭。“他们还是略知我徐某一二的。”
正是徐树铮嘀咕不安的时候,有人来请。他心里一惊,但还是和往常一样,匆匆朝段祺瑞客厅走去。
徐树铮进来的时候,段祺瑞神态颇为平静。他正在吸烟,神态悠闲自在。一见徐树铮出现在客厅时,连忙起来,放下烟袋,缓步来迎。“树铮,我有急事,一定要同你商量,快进来,快坐!”
徐树铮有点莫名其妙,他认为段祺瑞又在歪鼻子呢。段祺瑞鼻子不仅不歪,还满面带笑。“难道吴凤岭没有出席蕃台大人的宴席?出席了,难道他们在蕃台的宴席上未曾提到借钱一事?果然不提,也就罢了,我速速筹集,奉还吴大人。”徐树铮坐下,还是不安地说:“老总,您有事?”
“你坐下。”段祺瑞坦然地说,“这一阵子不见你,心里空空落落的。要说有啥事呢,也没有。只想见见你闲聊聊。”
徐树铮有点儿愕然,“难道他真的没有事?只为闲聊聊?”便笑着说:“树铮倒有点事,早想向老总禀报一下,只是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索性今天谈谈。”徐树铮想争取主动。
“有这个必要吗?”段祺瑞已经看出徐树铮的心事,便想回避——
段祺瑞容人的肚量很小,谁要是因为小事惹烦了他,他便要大动干戈地报复。地位和权力欲,使他的性格在扭曲中扭曲。在发迹的道路上,他渐渐认识到升腾的道路有许多条,忍小而求大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条。当年,老爹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他只淡淡地一笑。“忍,那是懦夫的行为!”他在初入军营时便不能从忍。后来,他渐渐感到了忍的价值。由于能忍,同时也感到目光远大。他能于街头一眼发现徐树铮,而且会盛情厚待他,就证明他段祺瑞有眼力。而今,事过一年,徐树铮把件件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有时办得竟超出了他的意想。蛊惑袁世凯北上就任直隶,徐树铮的见解就比他段祺瑞的高明;段祺瑞不得不从实践中认定“徐树铮有奇才!”段祺瑞派人去找徐树铮之后,他端起铜制的水烟袋,一边喷吐着云雾,一边便强忍着自言自语:“树铮不就是挪借了五百大洋么?五百大洋又算得了什么呢?皇上买平安,一个《辛丑条约》本息就是九亿八千万两白银,还得落个‘丧权辱国’的骂名。我段祺瑞因五百大洋失去身边一个人才,那太不值得!”段祺瑞冷静了,他告诫自己:“徐树铮是人才,比五百大洋价值大!”因此,他改变了初衷。
徐树铮却不想改变己经决定了的事。他还是如实地说:“前些时,内人夏红筠意欲东渡就读,我手中一时拮据,便以老总名义在吴统制吴凤岭大人那里暂借五百元,以作应急。内人因琐事缠绕,一直未能成行,我正想拜托老总将此款还给吴大人。此事是以老总名义,实属不妥。”
段祺瑞笑了:“噢,五百大洋,不就是借五百元么?那吴凤岭怕是早忘了。要说奉还,也无需你破费,我不过出张支票就完了。你既有急用,就留在身边吧,不介意的话,就算我资助红筠求学如何?吴大人那里,以后就不必再提此事了。”
徐树铮听段祺瑞如此说,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深表谢意地说:“承蒙老总厚爱,我代贱内向老总深深致谢!”说着,起身鞠了一躬。
段祺瑞一见徐树铮施了大礼,便说:“树铮,你这不是见外了么?万万不可。”人情既送了,段祺瑞便想“不如把人情送到底!”于是,又笑笑说:“树铮,这许多天,我在想一件事,今天还未决定,想同你商量一下如何?”“老总只管吩咐。”
“不是吩咐。”段祺瑞说,“是想要你照办。”“那就照办。”
“我想让你去东京留学。东京的陆军士官学校,还是当今的名牌呢!不知你乐意去吗?如果你乐意,我自然为你去办官费。”
徐树铮有点儿惊慌起来——本来想着这回有一场“火拼”,假借名义借款事熄灭了,徐树铮对段已感激不尽,不想,他又给自己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去日本学习。他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不知如何对待是好。他迟疑着,惊慌着,竟没有表示态度。
段祺瑞不急不躁地立起身来,转过背去,语气有些忧伤地说:“树铮,平心而论,我是一刻不愿让你离开我的。有你在,我心里实实在在,觉也睡得甜,碰到什么大事都不慌神。你要是真的走了,我会咋样?”他声音有点哽咽。“不能让你走呀!”他转脸对徐树铮说:“人是应该有远虑的。将来中国之事,项城必挑大任,你我都必须倾尽心力。可现在,又不可避免地要论资排辈。更可恶的是,崇洋媚外成风,又不能不崇。树铮,我送你去日本士官学校,你得理解我的心呀!你想,你几年后回来,资深根固,就可以大展鹏翅,作为一番。你说对不对?就这样定了,你我都别犹豫了。”
徐树铮虽然觉得段祺瑞高妙地收买他,但他却觉得这种自我“出卖”十分值得。“只有这样,我才能首先自我翅硬起来。后来怎么样,后来再说。”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段祺瑞鞠了躬,然后说:“树铮得到老总如此厚爱,终生不忘。今后有生之日,便是报效老总之时!”
段祺瑞忙去阻拦:“何必如此,岂不见外了。”
不久,徐树铮便离开段祺瑞,告别家人,东渡日本。
——此去五载,为他在北洋群魔中争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此他成了天下共知的“北洋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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