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哲学之路(上)_汤一介自述
在1949年前,我曾想做一位“哲学家”,可那时什么是“哲学”,我并不清楚,但我想,它大概是探讨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的学说吧!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回想了一下,我现在是一个“哲学家”吗?我对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了解了吗?我不能回答。1997年,我去比利时访问鲁汶大学,有一位鲁汶大学的女学生写了一篇论文《汤一介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哲学家?》。这位女学生还对我有约两小时的访问。我当时对她说:“这个问题得由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来回答。1949年后,当时有个普遍的看法:只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这样一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或者‘社会主义国家的伟大领袖’才可以被称为伟大的哲学家,其他人只能是‘哲学工作者’,这样的思想幽灵紧紧地缠绕着我们的思想至少三十年。80年代后,我们开始对此有所怀疑,而后逐渐摆脱了这一思想的困扰。但我们真的从1949年以来的思想中全然走出来了吗?像我这一代的学人,甚至我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学人中,谁也难以明确地回答。”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对人类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刻,但却是我的大半生。现在我真的能走“我的哲学之路”吗?
1949年,一切都改变了,我很快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严格说应是列宁斯大林主义的极左教条主义),开始虽然还有些怀疑,但很快我就把当时在中国流行的列宁斯大林主义当成了真理,认为一切“真”“善”“美”都包含在这个“主义”之中。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力图摆脱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的束缚,至今我仍然不敢说,我已经从其中完全解脱出来了。
在我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后,给我的第一个“教训”,就是“你不能做哲学家”。不仅是我,就是那些在1949年已经成名的哲学家,如冯友兰、金岳霖等都不能做“哲学家”,而只有伟大领袖才是真正的哲学家,我们(包括冯友兰、金岳霖等)都只可以做伟大领袖哲学思想的解释的“哲学工作者”,或者做运用马克思主义教条主义来批判历史上的各种哲学思想的“哲学史工作者”。我想做哲学家的梦想破灭了,而且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我为什么很快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呢?在其他章节中已经说到,这里不再重复。
我为什么要写上面一段,而且和前面有些重复处,主要是要引出,我是如何艰难地企图走出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的牢笼,而走自己的哲学之路。(www.guayunfan.com)
我的50年代至80年代初已在另节写了,这里我想说的是80年代至本世纪初(21世纪)我的哲学之路。毛主席一去世,我就在“梁效”向同行们说:“以后我们不知要听谁的。”因为我们一贯都是听毛主席的,他不仅是我们的最高领袖,而且是我们崇拜的大哲学家。可是由于听毛主席的话,诠释他的哲学思想,我们却犯了大错误,我在1976年末就开始考虑“以后不知要听谁的”,加上70年代末在中国出现了解放思想的浪潮,西单民主墙,王府井的大字报,一首《火神交响乐》,使我颇为震动,“火神”把过去的一切、那些伪科学的极左马克思主义的教条烧着了。年轻人的思想启发了我: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为什么要听别人的?这使我下决心“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的哲学之路”。但是要想走出伟大领袖、“伟大哲学家”的阴影对我们这些平凡的哲学工作者来说是何等的困难呀!这不仅要能独立思想,而且要有胆量、有学识。可我已经有三十年没有时间认真读书,“国学”基础很差,“西学”几乎一无所知。说到“胆量”,对我这个已被七斗八斗了二十多年的书生来说,哪敢“犯上作乱”呢?要摆脱三十多年的思想束缚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80年代初,不仅是我,就像冯友兰、冯契等老一辈的学者才考虑是否可以做个“哲学史家”呢,当然,做个“哲学史家”总比做个诠释革命领袖思想的“哲学工作者”好听一点,总还算个“家”吧,而且也保险一点。开始北大哲学系分配我做“中国哲学史资料”的注释工作,我欣然接受。但在我内心深处却还是有点“不甘寂寞”,常常还在考虑一些哲学问题。
1980年我被评为副教授,这是我在做了十八年讲师后才评上的,但我认为也许正应该这样,因为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不仅是我,大概几乎可以说绝大多数的教员)都没有认真读书和做什么独立的研究工作。十八年不是一个短的时间,而且正是我们这辈人应出成果的年岁呀!我们就这样白白过去了。正因为我的好时光过去了,我就不得不更加倍地努力了。1980年夏,我开设了《魏晋玄学与佛教、道教》这门课程。我选它作为教授的课程,不能说没有一点风险,因为这个题目涉及的面非常之广,不仅要讨论“魏晋玄学”的问题,而且要讨论到它与当时佛教、道教的关系问题。我为讲这门课可以说花了很大力气,每天很少在晚上两点钟前睡觉的。这一段时间我不仅读了有关“魏晋玄学”的书,而且读了一些必须读的佛教和道教的典籍,为了摆脱教条主义的框框,我还读了黑格尔的《哲学史演讲录》及温德尔班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也开始接触一点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西方哲学。
《魏晋玄学与佛教、道教》一课可以说很受学生欢迎,三易教室,最后还是因为来听课的学生太多,而用发听课证的办法才得以解决。最使我感动的是比我年长十五岁的周一良教授自始至终听完这门课。后来他向我说:“过去在燕大也听过邓之诚先生讲‘魏晋玄学’,不知到底它讲的是什么,这回总算知道什么是‘魏晋玄学’了。”我不认为周先生是客气之辞,而是对我的努力的肯定,对此我很感谢一良先生。我的课为什么受到学生的欢迎,我认为主要是我在努力摆脱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日丹诺夫关于哲学史的定义和苏联哲学史教科书的框框以及1949年以来文化上的虚无主义的束缚下进行的。为此,我努力把教学与研究和政治意识形态脱钩,力图坚持独立思考,并提出一些新的观点来。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在学术上十分艰难的历程,长期在马克思主义教条主义和政治意识形态培养下的一代知识分子,就像放了脚的女人一样,走起路来仍是那么的艰难,难免东倒西歪!
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努力尝试把我的教学和研究与政治意识形态脱钩,并力图在教学与研究中坚持独立思考,力图提出一套新的观点来。在我于1980年开设了《魏晋玄学与佛教、道教》之后,于1981年又专门开设了《魏晋玄学》一课。1982年,我又去兰州大学,为那里的哲学系学生讲了一个月的《魏晋玄学》。在此基础上,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写《郭象与魏晋玄学》一书,并于1983年10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20世纪末,我对这本书作了若干修改和增补,于1999年以《郭象》为书名列入“世界哲学家丛书”,由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出版(其实在1986年和1987年台湾谷风出版社曾两次盗版出版了《郭象与魏晋玄学》一书),2000年7月列入“北大名家名著文丛”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的“增订本”。1984年,我又为北大哲学系开设了《中国早期道教》,次年又以《魏晋南北朝的道教》为题开课,经过两年的时间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为书名于1988年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我在前文中对我写《郭象与魏晋玄学》一书所思考的问题作了比较详细的说明,现在想再强调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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