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演猴戏到“女猴王”_女武生俞鉴
“猴戏”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武戏,特指以孙悟空为主角的戏。实际上就是演孙悟空。猴戏既不属“长靠”,亦不属“短打”,因此,掌握猴戏不仅等于多掌握一门技艺,还可以丰富一个武生演员的演出剧目。
孙悟空这个神州大地妇孺皆知的“美猴王”,活跃在中国的戏剧舞台上不知有多少岁月了。人们喜爱美猴王神通广大、武艺高强的舞台形象,更赞美孙悟空扮演者的高超技艺。前辈武生盖叫天、杨小楼都曾以猴戏出名,上海的郑法祥更是专工猴戏,北京的李万春,上海的张二鹏,浙江的六龄童、六小龄童父子,南昌的王超群等,也都是有口皆碑的孙悟空扮演者。
俞鉴自小便对猴戏产生了兴趣。演猴先看猴,在上海学艺期间,她就看过不少师傅王其昌演的猴戏,师傅会演《水帘洞》《闹天宫》《闹地府》《金钱豹》这几出猴戏。那时她就经常揣摩师傅的动作和表情,学习师傅的演技,如孙悟空偷桃、盗丹的神气,怎样偷吃太上老君的金丹……
再就是看别人演猴,当时上海最有名的孙悟空扮演者是郑法祥,他演的猴戏被尊为“郑派”猴戏。小时候,俞鉴常看郑法祥演的《金刀阵》,这是他最拿手、最有名气的猴戏,戏中的孙悟空已从西天取经归来,成了佛。那时师傅常对她说“:你好好看看郑老师的猴,对你有帮助。”
可她却不喜欢郑法祥演的猴,因为郑法祥演的猴,造型是仿照“大马猴”的模样,勾的脸太长,她觉得不好看,更谈不上美。俞鉴还记得,当年郑法祥除了演猴戏出名,还在上海开了一家点心店,专卖北京的点心和酸梅汤,店门口正对着上海黄金大戏院。这家戏院经常请北京的“角儿”到上海演戏,经营北京风味,比较有商机。(www.guayunfan.com)
在俞鉴心目中,最好的“猴”,南派是张翼鹏,北派推李少春。
小时候,俞鉴最喜欢的是盖叫天长子张翼鹏在上海大舞台演的《西游记》本戏里的猴。张翼鹏演的猴与人比较相近,虽然也戴着头套,但不似北方的“勾脸猴”——头上的猴毛清晰可辨、纤毫毕现;南派猴是抹脸,不是勾脸,所以特别像人。再者,张翼鹏演的猴,各样的神情都招人喜欢,动作也比郑法祥的好看。张翼鹏被称为“张派”,是南派猴戏的代表,当时南派武生中的年轻演员都喜欢学张翼鹏的猴戏,上海凡工武生的演员也都跟他学。看得多了,俞鉴自然有了自己的审美见解。
俞鉴最早串演猴戏,是十四五岁时在上海大新公司为师傅主演的《金钱豹》中配演前半场的猴,主要动作是手持云帚“走边”,以一般性的表演为主,没有过于激烈的武打动作。替下后半场的“武行头”后,由她一人担当起全场的猴,从那时起,俞鉴便与猴戏结下了不解之缘。
《金钱豹》是出重头戏,剧中的主角“豹精”(金钱豹)有许多高难技巧,如高台翻下、耍叉、拧旋子等;而仅次于豹精的角色就是孙悟空,戏份并不亚于豹精,前半场有蹿、翻、跳等表演,后半场有激烈的武打和惊险的接钢叉“摔锞子”技艺。当时,俞鉴很快掌握了这出戏中的一招一式,到了台上还不时“发挥”创造力,一会儿搔搔这儿,一会儿瞧瞧那儿,极力模仿猴子的“猴样儿”——她觉得这样才像猴。没想到下台后却招来师傅一顿臭骂,说她演的不是孙悟空,而是动物园里的毛猴。“孙悟空是齐天大圣,是个有身份的神猴,你把它演成了小毛猴,那还叫孙悟空吗?”从此,俞鉴对饰演孙悟空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但是,《金钱豹》里的孙悟空毕竟是个配角儿。俞鉴的心思很高,她一心想演以孙悟空为主角的猴戏。第一出,她向师傅提出要学演《水帘洞》。《水帘洞》里的孙悟空名曰“美猴王”,自称齐天大圣,既有身份,又有气派,着装是蟒袍玉带,足蹬厚底靴,在宴请牛魔王赴宴时,还要舞弄多种兵器,以示武艺高强。在这出戏里饰演孙悟空,要求演员在念白、表演和武功等方面都具有较高的水平。
当年师徒俩脱离大新公司后,在上海更新舞台搭班演出,班子里有位著名演员郭玉昆,专工猴戏,属南派演法。由于技艺高超,他主演的《水帘洞》《收红孩儿》等猴戏里的孙悟空,聪慧异常,性格鲜明,不毛不糙,与众不同。尤其是“开打”中的“出手”,格外精彩,大有画龙点睛之妙。观众看完戏,送他“出手大王”的美称。俞鉴看后大开眼界,受益匪浅。每次演完自己的戏,她都抓紧利用空闲时间,如饥似渴地学习。师傅也督促得很紧,每天散戏后都让她把当天看的戏再仔细背上一遍,并且说出哪些地方与师傅演得不一样。这样连演带看,足足练了两个多月,她技艺大长,再演《水帘洞》时,已是身手不凡。
后来,俞鉴在温州为盖叫天次子张二鹏配演《闹天宫》里的哪吒时,又学会了这出戏。张二鹏演猴戏也是南派,深得其父真传。他的表演在老一辈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创新,不仅形神兼备,“出手”技巧更是令人惊叹。尽管俞鉴当时只是演配角儿,但也求之不得,因为这正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这出戏虽然师傅也曾教过,但演法比较陈旧,她早就想向张二鹏求教,但是碍于梨园界中的“行规”——宁送十亩地,不让一出戏;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若想再得张二鹏“真传”,只有在同台演出时“搂叶子”——偷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张二鹏在《闹天宫》中的表演路数就被俞鉴悉数“搂”到了手。张二鹏在《闹天宫》“开打”中有一手“耍三件”的绝活儿,即手脚同时舞动风旗和两只圈。俞鉴却不满足,她要突破这一技巧的难度。经一番琢磨和苦练,不久,她独创出了孙悟空“巧耍四件”的绝技。即“开打”时,从风婆手中夺过风旗,从哪吒手中夺过乾坤圈,再从巨灵神手中夺过锤,加上孙悟空自己的金箍棒:旗刮风婆,圈套哪吒,锤打巨灵神。得手后,舞几下旗,抡几下锤,左手以旗顶锤——先顶大头,再顶锤把;摘下身上的圈,套在右腿上——先以脚拨转,后踩于足下、转于脚面;最后从腰间拔出银光闪闪的金箍棒,在右手腕上旋转、耍弄……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为练这手绝技,俞鉴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练功,一练就是三个小时,待大家起床练功时她已结束晨练。回到住所,她又在床上练“出手”,直练到驾轻就熟,才歇一口气。回到宁波,由她担纲主演的《闹天宫》正式挂牌,连续三个月爆满,长演不衰。
俞鉴演猴戏,开始是学习南派演员的艺术风格,后来又借鉴了北派京剧武生的猴戏特点。这使得她后来在《闹天宫》《十八罗汉斗悟空》等出戏的表演中吸收南北众家之长,有情有趣。
1952年,俞鉴在北京中和剧场演出《安天会》,完全是按南派的路子和扮相演的。李万春看完这场戏,问他的一个与俞鉴同事的弟子“:这‘猴’是哪儿来的,我怎么不认识啊?”弟子说:“这是我们团的俞鉴,是个女武生。”李万春当场评价说:“还不错。”
这段时间,正逢李少春每晚在北京人民剧场演《闹天宫》,团里给俞鉴和王天柱发了戏票,让他俩去观摩学习。俞鉴对李少春的猴戏产生深刻印象正是在这一阶段。原本她就比较熟悉李少春的路数,如偷桃、盗丹的唱词和表演,这次看了他演的猴戏,更觉其美。她看到李少春塑造的孙悟空,一派王者气象,举手投足,很有分寸,丝毫没有抓耳搔腮的“脏”动作,将孙悟空演绎得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美猴王”。
李少春演的孙悟空与其他人演的孙悟空亮相也不一样:手的位置不同,行头也与南派完全不同。南派孙悟空头上戴着头套,上面有毛,完全是按真实的猴子去造型的。但不勾猴脸,而是抹红彩,脑门儿和眼圈抹上红色,鼻翼抹黑色,用俞鉴的话说,“有个猴脸的意思就成”。而北派孙悟空的扮相,从头到脚都与南派不同,勾的脸谱神气、大方,也好看;孙悟空头上戴的“钻天盔”,是《闹天宫》专用的行头。
总体说来,北派“猴戏”是按北派短打武生的演法,讲究一招一式、一戳一站,举手投足皆适度稳练,身上边式,派头大方,猴形动作间或有之,似人似猴。如齐白石所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最高境界是“神形兼备”。在看李少春的戏之前,俞鉴在北京仍按南派张二鹏的技法演孙悟空,自从看了李少春的猴戏,她就按北派的技法去演了。
作为当时国内独一无二的京剧女武生,“小王其昌”时代,俞鉴即在上海和江浙一带小有名气。参军后,尤其是到北京后,由于她经常为总政治部、总后勤部和华北军区的官兵演戏,在军内很快也有了一定名气。而真正大演猴戏,并以饰演孙悟空在全国知名,还是在到宁夏之后。她演的最多的一出猴戏是《十八罗汉斗悟空》。
1960年,和俞鉴夫妇一起从北京调到宁夏的花脸演员李维坤向俞鉴建议说“:咱们团的武戏力量很雄厚,不妨搞搞《十八罗汉斗悟空》,这出戏挺适合你的。”
李维坤曾在中国京剧院与李少春共事,也为李少春配过戏,因此,李少春的猴戏他看得最多,也最熟悉。他爱人田文玉是宁夏京剧团的老旦演员。平时俞鉴和李维坤两家人接触较多,经常串门聊天,互相之间很谈得来。俞鉴觉得这夫妇俩不光人正派,在艺术上也有创见。还有一点,当时团里的艺术气氛比较民主,谁有了好的想法,只要提出来,凡是有条件达到的,领导都给予支持。
《闹天宫》是一出中等长度的戏,而《十八罗汉斗悟空》则是几近一出整台晚会长度的大戏,排成后,与《闹天宫》“捆”在一起,由俞鉴领衔主演。在这出戏里,孙悟空一人要对付十八个罗汉,刀、枪、剑、圈、锤、叉、旗等兵器,把子、出手、旋子、绞柱等武生的全套技艺,都要在台上娴熟地展示,难度和体力消耗都很大。
首演是在郑州,连演三天,一炮打红。每场下来,俞鉴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被汗水浸得透湿。每次见她这样,张元奎团长总是心疼地递过一碗淡盐水,让她喝下去,然后说:“我们团‘气儿’最长的就是俞鉴。”
当地报章载文说:“(俞鉴)在《十八罗汉斗悟空》中饰美猴王,她一招一式干净利落,深受好评,精湛的技艺绝非一日之功。”从此,这出戏一直是宁夏京剧团的保留剧目,俞鉴也一直演到五十多岁。后来,儿子京平接了妈妈的班。
这次演出,由于天气太热,汗水和油彩把俞鉴的脸浸成了一张真正的“猴儿脸”,前额和两颊的斑疹久久不退。以致后来她一接触油彩皮肤就过敏,为此她曾专程到北京治疗,虽然没有完全治愈,她仍然坚持舞台演出。
为了更传神地塑造孙悟空这一艺术形象,俞鉴平时经常到公园去观察、揣摩猴的动作,每次起码看一个多小时。她看见猴子不是用尿滋人,就是龇牙咧嘴地吓唬人;一会儿追着小猴跑,一会儿抢夺看猴的孩子手中的食品,或模仿人剥瓜子……但她从来没看见过猴子笑。以前看李少春的戏时,觉得他演的猴亮相姿势很美,可以看出模仿了人的动作,但李少春演的猴也不笑。俞鉴想:人高兴了会笑,猴子高兴时也应该会笑,因为猴子喜欢学人,不是有句俗话说“猴子跟着人学事”吗?假如舞台上的猴子有了笑容,不是更像人、更好看了吗?从此,她在表演孙悟空偷桃、盗丹时,做了这样的尝试:孙悟空偷桃”得手,得意洋洋地露出笑容,又吃桃,又喝酒;“盗丹”成功,躺在丹炉旁边的桌子上,抱着葫芦龇牙咧嘴,嘴角上翘,喜滋滋地往嘴里倒金丹——“得一粒仙丹成大盗,全当作炒豆儿吃一个饱!”且笑且舞。将葫芦倒空后,随手甩到一边。潜台词是:这回祸可闯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跳出太上老君兜率宫的门。没成想金丹药力发作,遂一走一蹬、一走一踹,猴性大发……每次演到这里,观众都心领神会,乐不可支。俞鉴越发坚信:这种时刻让孙悟空笑,是完全符合剧情的。
李万春曾说,猴的走法要“猫腰、仙鹤腿”,俞鉴不欣赏这种动作,觉得既不美,也不像人。依照她的审美观,舞台上的“猴”越像人越有美感。她要最大限度地给观众以美感。于是她将武生的传统走法赋予舞台上的“猴”——凡是抓抓搔搔的动作,她都不允许自己在舞台上表现;不同时期的孙悟空有着不同的身份,所以应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表现。俞鉴坚持认为,抓耳搔腮的动作不符合“齐天大圣”的身份,只有将孙悟空演绎得“似人似神又似王”,才能充分展现“齐天大圣”非比凡俗的风范。“穿一件蟒龙袍,戴一顶金花帽,俺可以摆摆摇摇……”每当俞鉴在《闹天宫》里扮演的齐天大圣迈着四方步出现在舞台上,观众无一不为这光彩照人的形象而叫好、称快。
内行常说“猴戏”是演一堂棍。虽然不尽全面,但至少说中了一点:“棍花”可以显示孙悟空使用金箍棒这一“特种兵器”的“法力”,以此烘托他的“神通广大”。俞鉴耍的“一堂棍”,能够在挥舞金箍棒,上下盘旋的同时接锤、踢刀,极为出色。每当她在台上舞起一堂“棍花”,只见金箍棒上下左右飞旋,银光闪闪,耀眼夺目,台下的观众喝彩不断。她还将原来在舞台上一人耍三把刀,改为一人耍五把刀、一只锤,这“满台飞刀”的绝技表演,更是令观众为之倾倒。
俞鉴演孙悟空,还着意刻画人物性格。人们评价她演的孙悟空,除了具备“猴功夫”外,还特别注意“形神毕肖”,既不失猴王的身份,又体现了孙悟空顽皮、谐趣、轻捷、灵敏的“猴性”。比如她在《闹天宫》中饰演的孙悟空,从八卦炉里蹦出来,走一排“乌龙绞柱”,立地而起,跃腾翻滚,身手矫健;紧接着强行剥下李老君的道袍,披在身上学念经……准确地表现了孙悟空手脚不停的好动特性,产生了轻松的喜剧效果。
俞鉴常说:“戏不离技,技不离情,情不离人物,而人物是有灵魂的。一个好演员表现的正是人物的灵魂,这是最高深的东西。”
俞鉴演活了猴,演“美”了猴,她演出了观众想象中那个名副其实的“美猴王”,自己也成为广大观众心目中名副其实的“女猴王”,一度甚至被誉为“中国京剧界硕果仅存的一位‘女猴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