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忍性”的放逐生涯_明朝王阳明的故事
由于开罪了大太监刘瑾,王阳明不仅挨了四十大板,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差点被暗杀而葬身鱼腹。尽管如此,总算保住了一条命,王阳明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来到贵州贵阳西北一个叫龙场驿的地方,开始了三年的放逐生涯。日后的事实证明,这三年的放逐生活虽然艰苦,可对王阳明的身心锻炼却是影响非常大的。他日后在事业上有如此大的成就,应该说是拜这三年生活所“赐”。对此,他自己也深有体会,并多次与其弟子谈到,年轻人要“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谪贵州三年,百难备尝,然后能有所见,始信孟氏‘生于忧患’之言非欺我也”。(上海古籍1992年版《王阳明全集》154页,下注《全集》皆指此书)这“最是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全集》,159页)
贵州地处云贵高原,就是在今天,其气候与其他省份仍有极大的差别。除了有高原特征之外,贵州的潮湿、阴冷也是令人难受的。时光倒流至明代中叶,贵州还是苗蛮居住之地,土司管辖之区,不仅在文化上与中原迥异,其自然环境更是中原人所难以忍受的。史书上说当时的贵阳处于苗岭丛山之中,“蛇虺魍魉,虫毒瘴疠,与居夷人舌难语”,说明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文化环境,都是十分恶劣的。三国时代诸葛亮七擒孟获就发生在云贵高原,环境之恶劣,《三国志》及小说《三国演义》中均有描述。所以,这个地方就成了朝廷惩罚犯错官员的理想之地,因为这样的地方足以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们遭受各种苦难。
同时,当地的土著苗民对中原人也极为厌恶,王阳明到贵阳龙场时,当地土著人就想以“蛊”来杀害王阳明。苗人有一习惯,放蛊时须请示蛊神,当他们请示蛊神时,得到的答复是绝不允许伤害王阳明。苗人大吃一惊,觉得这个新来的官员绝不简单,不仅不伤害他,还主动与王阳明套近乎,“夷人亦日来亲狎”。
由于环境气候恶劣以及路途劳顿,王阳明一行刚来到贵阳龙场驿时,不仅王阳明身体极虚弱,而且“从者皆病”。无奈,他只好抱着疲病的身子照顾那些监视自己的“从者”,亲自生火做饭,随从不能动弹,他亲自喂之。深入这万山丛中的蛮荒之地,随从心情低落,为使他们高兴,共起思乡之情,王阳明自作歌诗,与之共吟。还不高兴,他就唱着有浓厚乡味的越调,并杂以诙谐之语,使其开心。因为王阳明明白,只有随从一同安心下来,自己才能活下去,仅靠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个毒虫出没、瘴疠弥漫的荒凉之地是很难生存的。(www.guayunfan.com)
王阳明到贵州后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没有住的地方,起初是住在石洞里,王阳明称之为“石棺”。后与当地居民混熟了,在其帮助下,搭建了房子,并创办了龙冈书院。对于这些简陋的住房,王阳明还取了一个个诙谐的名字,如“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这大概是受了刘禹锡的《陋室铭》一文的启发。
住的问题解决了,接着是开荒种地,解决吃的问题。王阳明亲自动手开荒、除草、扎篱笆、拾地、採薪,凡是农夫干的活,他都亲身躬行。在正史上,有关这方面的记载几乎没有,但从王阳明写的诗中可以得到证实。在诗中,王阳明清楚地表现了他在贵州的生活。尽管艰苦,但也不乏有趣: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
凿谳薙林条,小构自成趣。
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
墟寨俯逶迆,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
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
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
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
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
低檐避松偃,疏土行竹根。
勿剪墙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
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
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龙冈新构二首》)
朝采山上荆,暮采谷中栗。
深谷多凄风,霜露沾衣湿。
采薪勿辞辛,昨来断薪拾。
晚归阴壑底,抱瓮还自汲。
薪水良独劳,不愧食吾力。
倚担青崖际,历斧崖下石。
持斧起环顾,长松百余尺。
徘徊不忍挥,俯略涧边棘。
同行笑吾馁,尔斧安用历?
快意岂不能,物材各有适。
可以相天子,众稚讵足识。
(《采薪二首》)
从这些诗的描写可以看出,王阳明在贵阳的放逐生活是艰辛的,住、吃都要自己解决。为了栖息,砍树架屋,为了温饱,开荒种地,“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不仅远处的山地被开垦了,“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而且“低檐避松偃,疏土行竹根”,即屋前屋后都种遍了竹松等;同时通过开荒种地,王阳明还学会了农活,“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从而认识到“毋为轻鄙事”,即不要瞧不起农夫,他们的劳作包含着深刻的道理,“吾道斯固存”。王阳明还与周围的人上山拾薪,取谷中野栗,因为不如此,就要断炊了,“采薪勿辞辛,昨来断薪拾”。
尽管生活艰苦,可贵州的山水是美的,时间一长,王阳明对贵州的秀美山水风光产生了浓厚的审美兴趣,沉醉于绝美的湖光山色之中。王阳明几乎忘记自己是个遭放逐的犯人,表现得乐不可支,并对当地居民表现出深深的同情与关爱,这些亦可以从他的诗作中得到证实。如:
寥落荒村灯事赊,蛮奴试巧剪春纱。
花枝绰约含轻雾,月色玲珑映绮霞。
取办不徒酬令节,赏心兼是惜年华。
何如京国王侯第,一盏中人产十家。
(《家僮作纸灯》)
古洞春寒客到稀,绿苔荒径草霏霏。
书悬绝壁留僧偈,花发层萝绣佛衣。
壶榼远从童冠集,杖藜随处宦情微。
石门遥锁阳明鹤,应笑山人久不归。
(《来仙洞》)
隔水樵渔亦几家,缘冈石路入溪斜。
松林晚映千峰雨,枫叶秋连万树霞。
渐觉形骸逃物外,未妨游乐在天涯。
频来不用劳僧榻,已僭汀鸥一席沙。
(《南庵次韵二首》之一)
在王阳明的诗作中,像这种充满山水神韵、禅味还有陶潜风韵的隐世之作还有很多,如上述的“松林晚映千峰雨,枫叶秋连万树霞”之句,更是得雨后清秀、幽静及晚秋枫林风光之“神”,令人玩味不辍,全然不像一个放逐的“罪臣”心态。因此,王阳明的诗得到了历代学者的好评,如清代纪晓岚就说他的诗“秀逸有致”(《全集》,1623页);朱彝尊认为他的诗“功烈气节文章,皆居第一……诗律清婉,书亦通神”(《全集》,1216页)。在他的诗中,丝毫没有那种哀怨悱恻的文士心态,有的只是摆脱了官场桎梏的自由高歌,并带有万丈豪情。试举两首: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春山卉服时相问,雪寨蓝舆每独游。
拟把犁锄从许子,谩将弦诵止言游。
归与吾道在沧浪,颜氏何曾击柝忙。
枉尺已非贤者事,斫轮徒有古人方。
白云晚忆归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
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久不龙场。
(《龙冈漫兴五首》)
像这样的诗作,在王阳明的作品中还有很多,此处不再细举。作为朝廷“犯人”,王阳明初到龙场时,除了有“瘴疠虫毒之处,魑魅魍魉与之游,日有三死”的险恶生活环境之外,还有人情冷暖、世间百态。王阳明刚来时,一个叫毛宪副的官员欺负他是新到的“犯人”,就唆使土著人争斗,然后怪罪王阳明,认为是他所指使。对此,王阳明写了一封《答毛宪副》的信,不卑不亢地驳斥毛宪副的无理指责,言语柔中有刚,全不是放逐之人的口吻,使毛宪副想欺其贬臣的想法落空,碰了个软硬有度的“钉子”,也使毛宪副清楚认识了王阳明,日后成了其崇拜者之一。“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意即你只管来,因为“诚之生死有命”,自己“处之泰然”。一个宣慰使可怜王阳明的处境,派人送来米、肉还有金帛鞍马,王阳明只留下了“米二石”及“柴炭鸡鹅”之类,至于金帛鞍马,悉数奉还。认为作为“逐臣”,不必要这些东西,以免给人留下口实,“殊骇观听”。在如此艰苦、危难的情况下,王阳明仍视“金帛”如草芥,可见其品行之高洁。所以,他临死时,仆人问他还有什么遗言要留下的,他回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王阳明确是一光明磊落的君子。
王阳明在贵阳的三年,除了砍树架屋、垦荒种地、採薪拾栗之外,就是与友人进行思想追寻与学术讨论,他的心学思想体系就是在这几年形成的。
开始,人们碍于他的“逐臣”身份,对他敬而远之,久之,都觉得他可敬,不仅当地土著居民与他“亲狎”,为他搭建简陋的住房,而且一些流亡贵州的中原“罪臣”或当地的读书人都与他来往,王阳明也乐于交友,推心置腹,写诗作文,论圣贤之学。这些都写进了王阳明的诗作中,如《诸生来》《诸生夜坐》《赠黄太守澎》《寄友用韵》《次韵陆佥宪元日喜晴》《徐都宪同游南庵次韵》《即席次王文济少参韵二首》《赠刘侍御二首》等。其中提学副使席书主聘贵阳书院时,还与王阳明讨论“知行合一”之说,更是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席书对王阳明深感敬佩,因此成了王阳明在朝官员中的弟子。他们讨论的内容,后文有详述,此处不赘。这个席书后来官至礼部尚书,掌管官员的选派和委任,他曾向嘉靖皇帝推荐王阳明入阁为相,只因大学士桂萼阻挠而作罢。
除了与人讲学论道、写诗唱和之外,王阳明在贵阳龙场的收获就是他的“悟道”。“龙场悟道”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影响深远,也成就了王阳明的一世英名,对此,《年谱》云:
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这就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流传了数百年之久的王阳明“龙场悟道”的经过,那他悟了什么“道”呢?思想史上的解释人云亦云,又都不切中要害,因为以一种归纳、推理的形式逻辑的方式去规范“龙场悟道”的内容,本身就是多此一举。因为这种“悟道”是一种只有王阳明自己清楚的内心体验,外人揣测纯属多余。这种体验又有点类似于醍醐灌顶的禅宗体佛的味道,可又与禅学有很大的区别,为了传道的方便,王阳明把这种“体悟”的结果在理论上进行了归纳,那就是“知行合一”和“心无外物”,核心是“致良知”,这就是王阳明思想体系的三大基石。为什么说他“悟”到了呢?对此,后文将有详细解读。
明武宗正德五年(1510),因贪污受贿并有谋反的嫌疑,刘瑾被皇帝处死,随着刘瑾的死去,理所当然,王阳明的放逐生涯结束了。几年的放逐生活,使王阳明的身心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洗礼,除了“龙场悟道”之外,对贵州的少数民族也有了新的认识,对所谓的“夷夏之辨”他也有了新的理解。他认为“夷”没有礼乐是其短,说它简陋是对的,但华夏的礼乐,也并不见得比少数民族这些“夷”人强多少。“夷人”少礼乐而有“浑朴”,可华夏族“有礼乐而浑朴尽矣”,礼乐之乡,“淳朴致尽”。在数百年前,王阳明就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实属难得。
结束了流放的苦难生活,王阳明一下子从“罪臣”成了朝中官员,心情好极了。在离开贵阳赴京途中,他留下了许多慷慨响亮、豪迈浑朴、颇有意境的诗歌,特录三首以结束本节:
三年谪宦沮蛮氛,天放扁舟下楚云。
归信应先春雁到,闲心期与白鸥群。
晴溪欲转新年色,苍壁多遗古篆文。
此地从来山水胜,它时回首忆江门。
(《过江门崖》)
雪里桃花强自春,萧疏终觉损精神。
却惭幽竹节逾劲,始信寒梅骨自真。
遭际本非甘冷淡,飘零须信委风尘。
从来此事还希阔,莫怪临轩赏更新。
(《雪中桃次韵》)
高阁凭虚台十寻,卷帘疏雨动微吟。
江天云鸟自来去,楚泽风烟无古今。
山色渐疑衡岳近,花源欲问武陵深。
新春尚沮东归楫,落日谁堪话此心?
(《武陵潮音阁怀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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