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引得彩蝶飞_梁谷音评传_事迹

一梦引得彩蝶飞_梁谷音评传_事迹

退休之后的梁谷音，并没有过上多少清闲的日子。除了为昆剧团的青年演员们传授剧目，苏州昆剧团、江苏省昆剧院、北方昆曲剧院等的邀请接踵而至，从教授传统折子戏到辅导青年演员排演新编戏，还有诸如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香港城市大学以及台湾艺术大学等许多知名高校的讲座邀请、文化交流……虽然忙碌，可梁谷音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每周三次，雷打不动，到上海戏曲学校，辅导教授“昆四班”、“昆五班”的孩子们。

曾几何时，谷音自己就是这学校中的一员，想当年，传字辈老师们的悉心指导，全心关爱，给了梁谷音艺术生命第一口滋养的奶水，也给了梁谷音成名立业的资本。如今，老一辈们纷纷远去，自己也过了耳顺之年，是该将自己毕生所学，渐渐传承下去的时候了。

当然，相伴一生的舞台依然是自己的挚爱。尽管淡出舞台，可梁谷音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状态，一有机会，就向热爱她的观众们奉献精彩的演出，可谓教演相长。这些年里，她与岳美缇整理恢复了《藏舟》，与张铭荣演出了《痴诉点香》，还与汪世瑜排演了《密誓》，还为老搭档计镇华的“封箱戏”《邯郸梦》挎刀助演……从绍兴路上的小剧场，一路演到了北京、香港、台湾，甚至演到了美国。

2001年5月19日，梁谷音应美国加州艺术学院之邀，在洛杉矶演出全本《烂柯山》。当最后一出《泼水》，崔氏手托木盆，面带微笑缓缓在河中倒下，浪头打来，被水淹没了全身……掌声四起，全剧结束。一次次的谢幕，欲罢不能，加州艺术学院院长徐文湘女士上台致谢，并宣告一个好消息，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声明将昆曲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此时全场鼓掌，纷纷上台与梁谷音握手拥抱，祝贺再祝贺。

《藏舟》，梁谷音饰邬飞霞，岳美缇饰刘蒜(www.guayunfan.com)

《痴诉点香》，梁谷音饰萧惜芬，张铭荣饰诸葛暗

而此刻，梁谷音的激动更是无以复加。从儿时踏入戏校起，昆曲艺术伴随了梁谷音的青春少年、哀乐中年，直到丰收的晚年。如今，这一古老而寂寞的艺术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高度认可，这是多少代艺术家想都不敢想、见都不曾见过的好时代。谷音由衷地感到：昆曲复兴，指日可待！

的确，因有了联合国的声明，昆曲引起了世界的重视和关注，在同年7月，梁谷音受美国华盛顿华利尔·索米斯博物馆的邀请，在华盛顿推出《梁谷音一人舞台》，以配合7月份博物馆举办的“中国祭祖展览月”活动，表演者只限一人，内容必须是中国古代祭祖的戏。根据这要求，谷音选定了两个独角戏：《浇墓》和《描容》。

戏还未开始，演出地已挤满了观众，都是蓝眼睛、高鼻子，原本三面楼梯只能坐三百人，结果起码挤满了五百人，还有更多的人站在两旁。笛子一支悠悠扬扬，皮鼓一面滴滴笃笃，这微微的音乐压得全场鸦雀无声。梁谷音扮着乔小青娇娇弱弱，缓缓出场，手提放着祭品的竹篮喘喘嘘嘘。一杯酒祝苏小小姐姐地下安然，二杯酒愿苏姐姐保佑小青，三杯酒问姐姐可知人世还有小青在思念于她，只怕小青死后坟前连个烧纸钱的也没有……到此，小青伤感至极哭晕坟头，《浇墓》落下帷幕。此时只见那片片纸钱化蝴蝶，台上台下泪眼对泪眼。

由于博物馆场地狭小，因此没地方打字幕，主办方只得把唱词翻译成英文发给观众，让他们对内容了解个大概，这没有办法的办法居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演出完毕，场内寂然无声，人们忘了时光、忘了年代、忘了这是戏，忘了这是美国华盛顿……突然，哗的一阵掌声排山倒海，偌大一个展览厅的屋顶仿佛都要被掀掉，观众流着泪，跺着脚，涌向演出人员，好似沸腾的开水滚滚而来！

由于那次演出的成功，2004年5月，梁谷音又一次接受了华利尔博物馆邀请，再次在他们举办的“中国佛教展览月”活动中，演出独角戏《思凡》、《阳告》，同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尽管简单的博物馆大厅没法与华丽的剧场相比，可良好的演出效果却给梁谷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思考了很多：现在一个戏往往要投资几百万，甚至上千万，舞台包装得无比精致华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可过后却什么也记不住。但华盛顿华利尔·索米斯博物馆那逼真的环境，自然的舞台，纯纯的演出，浓浓的感觉，却成了梁谷音一辈子最特别的一次演出，最别致的一个舞台，最到位的一片表演天地，因为她一生爱好是天然。

这种天然之美，渐渐也在梁谷音的舞台作品中得到体现。曾几何时，载歌载舞、浓墨重彩、华丽的唱腔、优美的动作是梁谷音最鲜明的艺术特色与风格，然而在晚年，她却做起了减法，摒弃了复杂的舞美灯光，修改了过于繁复的舞台动作，删繁就简，追求点到为止，一切靠气息、韵味取胜，少少许胜多多许，都在一个“淡”字上下功夫。

本着这一思路，2005年初，为纪念“昆大班”艺术家从艺五十周年，梁谷音与老搭档计镇华、刘异龙再次合作，排演了又一出经典剧目——《蝴蝶梦》。

说起此次《蝴蝶梦》的创排，不得不提香港资深昆剧学者古兆申。古先生举止文雅，谈吐不凡，往往给人一个地道的文人学士感觉。他对昆曲痴迷癫狂，躹躬尽瘁，使人感动，使人折服。2003年11月，上昆赴台湾共演五天的折子戏，古先生率一批香港曲友捧场助阵。某日共饮早茶时，古先生议论起目前戏曲舞台出现一个倾向：热衷于做大戏、大投资、大制作，用豪华形式掩盖了空虚的内容，舞台包装之大超过了戏的承受，一味追求堆砌的舞美、缤纷的灯光、高成本的现代科技，过多用形式的花哨吸引观众，势必会失去戏剧本的魅力。对此，梁谷音与之看法一致，因而聊得甚是投机。古先生提出昆曲一定要以演员为中心，以传统为根本，以一桌二椅为舞美的主体。梁谷音回应道：昆曲一定要古朴、简洁、原味，去堆砌，存精致，以人为核心，而不是以物来体现……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去地谈着谈着，时光飞快而过，但话兴未尽，最后不知怎么，讲起了梁谷音曾演过的《新蝴蝶梦》。当时，梁谷音已向姚传芗老师学习传承下了经典折子戏《说亲回话》，但由于《蝴蝶梦》讲述的是庄周试妻的故事，剧情中有黄色、迷信与恐怖的成分，故而一度列入禁戏。而梁谷音却偏偏爱碰“禁戏”，恢复排演《蝴蝶梦》的念头挥之不去。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初，老作家陈西汀为谷音量身定制了一个剧本《新蝴蝶梦》，保留了部分原作精华，却用更为现代的眼光来解读，将庄子试妻的行为理解成其有意疏远妻子，借以助其悟道。当时谷音也就这样演了下来。但岁月荏苒，到了21世纪，回过头去看这部作品，仍不免有牵强之感，已不能为观众所接受，因而《新蝴蝶梦》也就搁置不演了。

听闻此，古先生提议：上昆既演过了新编的，何不再排一个传统的，用清代严铸的剧本加以剪裁改编，两小时完成，四个演员，八个角色，不需布景，返璞归真，再现一个风格立意完全不同的昆曲《蝴蝶梦》。一语激起创作欲，梁谷音当场拍板，由古先生改本子，上昆原班人马担任排练演出。

《新蝴蝶梦》，梁谷音饰田氏

一番花褪，一番春夏，到了2004年初秋，古先生邮寄了厚厚的《蝴蝶梦》剧本，结构干净，文字精练，无需大幅度修改。创作班子即刻成立，沈斌、刘异龙的导演，计镇华一人兼两角——庄子、王孙，梁谷音演田氏和扇坟妇，刘异龙担任老蝴蝶和幻化，青年演员侯哲扮演骷髅及小蝴蝶，周雪华负责唱腔整理。四个演员一台戏，八个角色四人兼，并决定11月上旬开排，2005年1月7日首演。

老艺术家们在年近古稀时再度排演《蝴蝶梦》，无贪功之求，无轰动之欲，更无夺奖之念，只为昆曲舞台多一剧目，为后辈留下一出可学的传统之剧，也为自己晚秋寻找一些可做之事，更为那古先生一支妙笔，一腔热血。犹如庄子四大皆空，无世俗之念，因此戏排得很顺，齐心合力，群策群力，不到一月时间《蝴蝶梦》完成，1月7日如期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演。未想这一平常的演出竟惊动了世界各方，有法国飞来的，有日本赶来的，有中国香港、南京、广州、杭州、苏州各路奔来的，剧场门口居然有人等退票，热爱昆曲的观众都来为老艺术家们助威叫喊，梁谷音实为之感动不已——《蝴蝶梦》幸矣！昆曲有望矣！

《蝴蝶梦·扇坟》，梁谷音饰田氏

大幕拉开，舞台黑色底幕衬出遥遥古戏台一角，古色古香；小型的乐队奏出传统的曲牌，幽幽雅雅。幻化徐徐出场，寥寥几句要点化庄周成道，庄周渐渐入梦，骷髅一番说，孝妇扇煽坟，归家妻毁扇，吊奠计试妻，说亲春心动，回话欲成亲，劈棺一梦醒，尾声唱出：“庄周梦已醒，孽缘已了清……”幻化最终出场谢幕，全剧告终。

在《蝴蝶梦》中，梁谷音扮演孝妇与田氏，《扇坟》中孝妇应工花旦，一身素服，手执蒲扇，小碎步背朝观众上场，节奏明快，轻盈快速，好似一只白色蝴蝶满台飞舞。她见了庄周，实话实说，无半点遮掩，单纯土气。当庄子帮助她扇干坟土，可以再嫁，告别之时，她那满脸的笑容，满心的兴奋，高兴地跳跃起来，此刻梁谷音在台上展示花旦的基本台步——雀步、云步、挪步，都与小寡妇那激动的情绪融合在一起，欢跳着下场，观众也为孝妇的率真可爱报以热烈的掌声。

《说亲回话》是一折昆曲经典传统剧，是田氏的重头戏，梁谷音以闺门旦行当应工，却也吸收了一些花旦的活泼俏丽。只见田氏全身雪白，袖藏红帕，甩出一道红光犹如满台白云一点红，色彩分明，漂亮之极。梁谷音记得沈传芷老师曾说过，前辈尤彩云拿手戏就是《说亲》，演到哪里红到哪里。尤其那一曲［锦缠道］，缠绵娇媚，他把田氏见王孙后的思慕、爱恋，春心波动的那种欲说难说、欲爱难爱的复杂心情表现得入木三分。因此尤彩云演到哪，观众就跟到哪，有时一天演三个场子，观众也赶三个场子，可见尤老先生的魅力之大。

传授此剧给梁谷音的姚传芗老师，以一双勾人的丹凤眼使人魂不守舍，姚老师讲：“田氏如果没一双撩逗观众的眼睛，又怎能在台上撩逗王孙？而《说亲》的［锦缠道］是独角唱段，眼前空空，但你要时刻觉得王孙就在你的面前，满眼的怜恋，满腔的爱恋，要把这心中的春意从头到脚无处不是满满地溢出，让观众犹如喝了一杯浓浓的葡萄酒那样如痴如醉，你就成功了。”因此梁谷音每演《说亲回话》眼前就出现姚老师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记住姚老师讲要让观众喝一杯满满的醉人的葡萄酒的话。

《蝴蝶梦·说亲回话》，梁谷音饰田氏

田氏的出场，整个就要像骨头散了架一样的姿态，台步要像踩在云雾里，踩在棉花里那样的软绵绵，因为她相思病生得已经无可救药了。于是梁谷音就用了一些模特儿的台步，因为模特儿的脚步往往是没有棱角的，非常适合田氏这一人物。而她的眼神也要迷蒙，手脚要似做非做，体现一种慵懒、性感的韵味。让人一看就觉得田氏是一个媚女子。她一夜没睡好，心里讲不出什么滋味，一转身看到庄子的遗像，心想都是你呀，把我一个人丢下，害得我看见了王孙情不自禁！这一系列反应与潜台词，有别于传统，是梁谷音根据人物情绪加以丰富与完善的。

田氏站在台中，打一个哈欠，随后念：“纱窗清晓睡觉起，哎，伤心有口难言。”姚老师在教谷音“难言”两个字时，强调要“用嘴巴说话”。接着一个转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田氏的声音要很嗲很媚，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涩感，而眼神里始终要有一个王孙在，“奴家自见王孙之后，终日不茶不饭，没情没绪，哎，好闷人也。”此处，梁谷音借鉴传统戏中思春的身段，在椅子上做了一组造型。

［锦缠道］是该剧的主曲，不仅婉转动听，更有许多曼妙的身段，而这其中，尤其以一块色彩鲜艳的红手帕至关重要。围绕着这块红手帕，做出很多漂亮的身段，也体现了田氏的心情，因为女性的心理活动往往会通过手绢、衣角、裙摆等加以体现。这些动作基本上得自姚传芗老师，既来自生活，又把生活化提炼到一种唯美的程式中去，正是昆曲老前辈的智慧所在，也是昆曲艺术的魅力所在。除了手绢，田氏敲响庄子灵位前的醒木板也极为生动，被诸如梅葆玖等的同行艺术家称赞不已，因为这一敲，敲出了田氏的怨、愤、恨，极为形象生动。

《蝴蝶梦·吊孝》，梁谷音饰田氏，计镇华饰楚王孙

《蝴蝶梦·说亲回话》，梁谷音饰田氏

《蝴蝶梦·说亲回话》，梁谷音饰田氏，成志雄饰老蝴蝶

［锦缠道］唱完，老蝴蝶出场，接着就是两个人的对话。老蝴蝶得到楚王孙的授意，是有意而来，田氏不知，就想从老蝴蝶身上探出一点楚王孙的消息，最后自荐婚姻。两人的表演就在真心假意间，令观众会心一笑。除了出场与［锦缠道］，《说亲》一折的尾声也特别精彩，将田氏急切改嫁的心情通过一组无声的动作一一展现，可谓无声胜有声。老蝴蝶答应牵线做媒，田氏内心欢喜，可是又怕庄子的在天之灵怪罪。就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中，她正准备进房，不知不觉把红手帕掉下地来，转身一看，正欲去捡，这时候庄子的棺材突然响了，田氏受了惊吓，转身欲逃，可又实在放不下这块象征着楚王孙的红手帕，于是慢慢走回去，一边看庄周，一边颤抖着手，迅速捡起手帕，见没有其他动静，田氏高兴地“啐”了一下，快步下场。

如果说《说亲》偏重于闺门旦的端庄妩媚，那么到了《回话》，田氏则彻底偏向于花旦的泼辣热情。因为情节的发展变化，使得人物的情绪也有了不同，于是也就有了相应不同的表现方法。《回话》一出场，田氏喜气洋洋，“偶遇红鸾喜，打点做新娘”，可当老蝴蝶说“不成了”，她就立即绷着脸，变得泼辣了起来。直到最后所有的问题解决，自以为与王孙的好事将近，她才满意地下场。在梁谷音看来，由于《说亲》的下场太过细腻丰富，以至于《回话》的下场略显简单了。但作为整本大戏的一个折子，则并无妨碍，因为接着就是紧张火爆的《劈棺》。

《蝴蝶梦·劈棺》，梁谷音饰田氏

《劈棺》是最终的一出，田氏从闺门旦已发展到刺杀旦，她为了救活着的恋人去劈开死去的丈夫的脑子，真所谓“极致的勇敢”矣，是爱给了她力量，但当她真要斧劈下之时，却于心不忍，觉得对不起庄子，双膝跪地，求庄子饶恕，但王孙的声声呼叫使她不得不三声斧劈。此刻，庄子惊起，原来是假戏真做，被人戏弄一场。田氏大彻大悟，人生如戏，悔恨交加，无地自容，自己用斧劈了天灵盖，了却残生。庄子此时也一梦惊醒，深感世间炎凉，无牵无挂，成道去矣！

少少的四个演员，短短的两个小时，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他们为质朴戏曲形式而拍手，为纯纯浓浓的昆曲的原汁原味而叫好，为演员一丝不苟的表演而感动，为上昆不花一分钱却推出了一个好戏而称道，更为古兆申先生一支妙笔而欢呼。

后来，《蝴蝶梦》随上昆赴京，参加团庆三十周年汇演。名作家肖复兴先生观后，撰文大加赞赏：

《蝴蝶梦》是一出清人的剧，旧时叫《大劈棺》，说有迷信和黄色内容而被禁演。其实，它不过借庄子说事，将一则庄周梦蝶的故事重新演绎，其中对于爱情与婚姻的质疑，颇具有后现代的意味。今天看来依然具有清新撩人的醒世味道。庄周最后唱“万古大梦总相如”，真的是现代故事的古装版，今古交替，充满反讽，互为镜像。

梁谷音饰演的庄周的妻子田氏与小寡妇，第一场《扇坟》，一出场破扇遮脸优美碎步的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确实精彩。爱情失去了信任，猜疑和试探成为家庭的主旋律，庄周荒诞装死，化作翩翩美少年楚王孙，冒充庄周的学生，打上门来，以图与师母玩一段师生恋，来考验妻子一番。果然立马奏效，田氏一见钟情，恨不相逢未嫁时，乃至为救心上人王孙的性命，不惜举斧大劈棺取先夫的脑仁用上一用，真可谓将情与爱、性与欲推向极致。梁谷音将这样一个性格复杂、内心丰富、情感大起大落妇人，演得花飞蝶舞、鸟啼梦惊，如此风姿绰约，曲净天青。

舞台剧与影视不同，无法出现大特写，一般观众看不清演员的面目表情，更不会如纸面的小说，可以铺陈大段的心理描写。这就要看我国古典舞台剧演员演出的魅力了。最让我惊叹的是梁谷音能够将看不见的心理和心情演绎得惟妙惟肖，如状目前，看得见，摸得着。这真是本事。她唱功曲折与微妙，我不懂，但看她身段与台步，水袖与眼神，真的是一枝一叶总关情，似乎都会说话，都长着眼睛，都绽开着笑靥。一招一式，拈襟揽袖，曳裙拖裾，带动得整个舞台跟随着她一起婆娑摇曳，柔柔软软，飘飘欲仙。

别看舞台朴素至极，几乎没有什么新奇和高级的装置，演员也没有浩浩荡荡的人马，一共只是四个人演出，却将舞台充满气场一样，满满盈盈荡漾着的都是戏的神韵和魂儿，咫尺天地，无限江山。

梁谷音善于运用手里的小道具，扇子、红纱、喜花，乃至最后出现的斧头，都被她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样，成为她的另一种表情和风情，彻底地化为了属于她自己的一种艺术创作。特别是那一方透明的红纱，袅袅婷婷，让她上下左右、胸前身后、眼前嘴中、地上地下，翻飞得如同一个火一般燃着的精灵，让我忍不住想起理查·施特劳斯根据王尔德的《莎乐美》改编的歌剧里的那段“七重纱”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借助它们，将一个闺中寂寞难禁、春心荡漾、欲火中烧、于心不甘又急不可耐、万千风情又敢于叛逆而铤而走险的妇人，拿捏得恰到好处，勾勒得须眉毕现。那种含情欲说、媚眼相看、心事难付、情结如蛇一样盘结的错综复杂，那种从含羞、哀怨到娇憨到放纵得最后情感的喷薄而出，如大写意的水墨画的墨汁淋漓地洇染一样，一点点层次分明地呈现出来，将简单的舞台舞动得风生水起。

《蝴蝶梦》此戏排演的方向是清楚的，定位是继承传统，延续传统。其实，昆曲有许多此类已在舞台上失传的传统剧目，有待于一批像梁谷音这样的艺术家去挖掘、整理，使得老戏在今天得以焕发出全新的艺术光彩。值得欣慰的是，如今，这出精彩好剧梁谷音不仅时常上演，更尽心传授给了上昆、北昆、浙昆的青年演员们，终使得蝴蝶一梦，梦绕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