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乱相替与任侠成风:隋唐五代游侠的风行
周末政治腐败,皇帝庸弱,身为贵戚的隋国公杨坚乘此夺取政权,在关陇军事集团的支持下,建立了隋朝,不久又平灭南方的陈朝,统一了全国。隋立国之初,进行了旨在巩固封建政权的若干政治改革,自西魏至北周形成的府兵制度,至此完成向“兵农合一”方向的转化,中央对豪强的控制也得到了加强。在经济上,则继续推行均田制,针对西魏以来“暴君慢吏,赋重役勤,人不堪命,多依豪室”的情况[128],实施实定赋役的政策,大索貌阅,贯彻输籍之法,使国家掌握的自耕农有了增加。此外,在选举上“罢中正,举选不本乡曲,故里闾无豪族,井邑无衣冠……五服之内,政决王朝,一命免拜,必归吏部”[129]。所有这些政策,都不同程度地促进了隋初经济的发展。营建东部和开凿运河的巨大工程,正是凭借这种强大的经济实力才得以完成的。
然而好景不常,由于文帝不愿减功臣封地以给民,相反多行赐田之事,致隋朝土地兼并民田不赡的情况转趋严重。又因为自东晋以来,刑法疏缓,南方世族大姓势力颇为顽固,凭强力占田荫客之事多有,加之以后炀帝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使天下“父母不保其赤子,夫妻相弃于匡床”,很快激起民变。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山东邹平人王薄首先在长白山起事,一时为逃避被征去高丽打仗的人,都赶去投奔。两年后,礼部尚书杨玄感也起兵反隋。此后,各地烽火不断。待隋炀帝被臣下所杀,天下无主,纷争和攻战再度云起。
自隋初立国,一直到二世而亡,自始至终都可见到游侠的活动。隋初那班开国功臣,大多都是游侠出身。时代提供给他们合适的生存气候,一如东汉末年游侠们所感受到的那样,他们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拥有一切可能性的开创性时代,所以竞相冒头,纷纷活动。许多人本与杨坚交好,团结在其周围,但并不凛遵君臣大义,相反,时常觊觎皇位,有不臣之心。如由周入隋的梁士彦自小任侠,不仕州郡,性又刚果,好正人是非,尝因军功封A国公,进位上柱国。后自恃功高,每有怨望,与宇文忻等人密谋作乱,“劫调币以为牟甲,募盗贼以为战士”,被外甥裴通告发后伏诛[130]。元谐“家代贵盛”,“性豪侠有气调”,少与杨坚同受业于国子,因军功累迁大将军,最终也因谋反被诛[131]。虞庆则“代为北边豪杰”,秉性倜傥,胆气过人,也是一位游侠,且在当地游侠中享有很高声誉,所谓“本州豪侠皆敬惮之”,但下场与梁、元两人一样。其子虞孝仁能守家风,自小“豪侠任气”,炀帝时以谋图不轨,竟与父亲走上同一条道路[132]。
隋初其他名臣如杨素,尝率水军从三峡东下灭陈,功封越国公,开皇十年(公元590年),又镇压了荆州和江南各地的反隋势力,历官尚书左仆射、司徒,执掌朝政,并参与宫廷阴谋,废太子勇,拥立炀帝。他“少而轻侠,倜傥不羁,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志怀远大,以功名自许”[133],早年是一位目光远大抱负不凡的游侠。刘权在文帝受禅初,以车骑将军领乡兵,因功进开府仪同三司,开皇十二年为苏州刺史。炀帝继位,拜卫尉卿,进位银青光禄大夫。原本也是一个游侠,“少有侠气,重然诺,藏亡匿死,吏不敢过门”[134]。
沈光“少骁捷,善戏马,为天下之最。……常慕立功名,不拘小节”。家境贫困,父兄都以佣书为事,独其跅弛不羁,“交通轻侠,为京师恶少年之所朋附”,许多人主动送财物接济,使其得以有甘食美服伺奉双亲。大业年间,炀帝征求天下骁果之士伐辽东,他在被征之列,时得士数万,他勇冠众人。当“将诣行在所,宾客送至灞上者百余骑”,令人想见汉代大侠受人拥戴的热闹光景。以后,被任为朝请大夫,折冲郎将,在谋击宇文化及时被害,年仅二十八[135]。周罗B年轻时“善骑射,好鹰狗,任侠放荡,收聚亡命,阴习兵书”,后为文帝器重,为右卫率。炀帝时,授右武侯大将军,战死[136],为人作风也近沈光。想必是当日任侠风行,以致被列入《文学传》的王C也“好游侠”。
至若刘昶子刘居士任侠事,更可见隋朝游侠的活跃和嚣张。《隋书·列女传·刘昶女》记载:
居士为太子千牛备身,聚徒任侠,不遵法度,数得罪,上以昶故,每辄原之,居士转恣,每大言曰:“男儿要当辫头反缚籧篨上作獠舞”。取公卿子弟膂力雄健者,辄将至家,以车轮括其颈而棒之,殆死能不屈者称为壮士,释而与交。党与三百人,其#捷者号为“饿鹘队”,武力者号为“蓬转队”。每$鹰绁犬,连骑道中,殴击路人,多所侵夺,长安市里无贵贱,见之皆辟易,至于公卿妃主莫敢与校者。
他还好结交,如大侠陈政为人倜傥,有文武大略,他十分器重,数从其游。以后游长安城,登故未央殿基,竟让徒属前后列队侍立,自己南向设座,意有不逊。又遣使引突厥南侵,准备在京城作内应。文帝恶其嚣张,实在不能忍受了,召问刘昶“今日之事当复如何?”刘昶恃自己曾官柱国、彭国公,为朝廷元老,且与帝是旧相识,不自引咎,说什么“黑白在于至尊”,文帝大怒,将之投入监狱,又尽捕居士党徒治罪,治之甚急。不久,居士被斩首,刘昶也被赐死家中。
隋朝游侠公行,任侠之风很盛,这种风气在隋政权消亡后依然在社会上弥散。隋末,随着杨玄感的起兵反叛,各处官僚及地主武装纷纷起事。如朔方梁师都、马邑刘武周、金城薛举、武威李轨、罗县萧铣等,都举兵劫杀长吏,割据一方。时任太原留守的李渊,也以防备刘武周为名,召募军队,并南下入关中,下长安。由于得到关中地主的支持,很快控制了局面,不久,正式建立了唐朝,并先后荡平各路势力,实现了全国的统一。
李渊与隋文帝相似,是假皇亲贵戚并手中的军权夺取先朝天下的。在其所任用的英俊豪杰中,有许多是游侠。早在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他就命长子李建成“于河东潜给英俊”,次子李世民“于晋阳密招豪友”。两人“倾财赈施,卑身下士,逮乎鬻僧博徒,监门厮养,一技可称,一艺可取,与之抗礼,未尝云倦,故得士庶之心,无不至者”[137]。李世民于此尤其用心,据《新唐书·太宗纪》记载:“太宗为人,聪明英武有大志,而能屈节下士。时天下已乱,盗贼起,知隋必亡,乃推财养士,结纳豪杰。长孙顺德、刘弘基等皆因事亡命,匿之。又与晋阳令刘文静尤善。文静坐李密事系狱,太宗夜就狱中见之,与图大事。”这里所谓的“士庶”或“豪杰”,无非是一些不满隋政权的官僚地主和地方豪杰游侠。对此,《旧唐书·太宗纪》说得更为清楚:“时隋祚已终,太宗潜图义举,每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
如隋末有许多人为避盗贼,逃匿太原,当日刘文静在狱中就对太宗说过,“文静素知其豪桀,一朝号召,十万之众可得也”[138],还有的是为躲辽东之役而逃匿为盗的,李世民以讨贼为名,命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召募之,旬月之间就得万余人。这些人既称豪桀,必多游侠。
而长孙顺德本人如前所说,是因事亡命,投效李世民的。刘弘基“少落拓,交通轻侠,不事生产”,后因事亡命,靠盗马维生,则本就是一个游侠。当其来投,大受李世民器重,“出则连骑,入同卧起”[139]。他如柴绍“D捷有勇力,任侠闻于关中”,为李渊识赏,“妻之以女,即平阳公主”[140]。丘和“少便弓马,重气任侠”,投唐时,李渊“为之兴,引入卧内,语及平生,甚欢”[141]。盛彦师好任侠,李渊兵至汾阴时率宾客上谒,即被授予行军总管之职,后因功封葛国公,武卫将军[142]。
有些人虽不是游侠出身,但却豪纵不羁,好交结游侠。如唐宪尝仕隋朝,为东宫左勋卫,后太子废,罢官归家,“不治细行,好驰猎,藏亡命,所交皆博徒轻侠。高祖领太原,颇亲遇之,参与大议”。以后李渊正式起兵,被委为正议大夫,“置左右,尤所信倚,封安富县公”。武德中,加郡公。贞观中,终金紫光禄大夫[143]。李神通为李渊从父弟,性喜任侠,曾“与京师大侠史万宝,河东裴E、柳崇礼等举兵以应义师”,高祖闻之大悦,授光禄大夫,武德元年(公元618年),拜右翊卫大将军,封淮安王[144]。史万宝既称“京师大侠”,则长安一地多游侠活动可想而知。他如卢祖尚“家饶财,好施,以侠闻”,李渊对其为人十分嘉许,封弋阳郡公,并任为光州刺史[145]。
至若唐太宗李世民本人,推诚结纳豪杰,以至藏亡匿死,颇有战国平原、孟尝之风,本身就是一种侠行,倘说这种侠行与其本人好侠的性情一无关系,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且看他继位后的自我表白。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五月,他在武成殿赐宴,曾从容对侍臣说:“朕在太原,喜群聚博戏,暑往寒逝,将三十年矣。”时与宴的大臣中,有其故人,“相与道旧,以为笑乐”[146]。史载当日为唐家天下出了大力的隋晋阳官监裴寂,就是他与之“蒲酒昼夜”,深相结纳,后又出私钱百万付龙山令,让他故意输给裴寂,以悦其心,而承诺助力的,这也纯粹是游侠的作派。故《新唐书·李靖李E传赞》称:“唐兴,其名将曰英卫,擢皆罪亡之余,遂能依乘风云,勒功帝籍,盖君臣之际,固有以感之,独推期远,非也。”
再看当日与李氏父子争夺天下的其他几个人,王世充“知隋政将乱,阴结豪俊,多收群心。有系狱抵罪者,皆枉法出之,以树私恩。”[147]这里“豪俊”,《新唐书》称作“豪桀”,即游侠一类人物。金城府校尉薛举“凶悍善射,骁武绝伦,家产巨万,交结豪猾,雄于边朔”[148],武威鹰扬府司马李轨“家富于财,赈穷济乏,人亦称之”[149],朔方鹰扬郎将梁师都为郡豪族,大业末,见群盗起,“阴结徒党数千人”造反[150],大多结交游侠以成事,本人也有侠风。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骁勇善射,交通豪侠,其兄山伯每诫之曰:“汝不择交游,终当灭吾族也。”数詈骂之,武周因去家入洛,为太仆扬义臣帐内。起事初,乡闾豪杰多为其所用[151],本人就是游侠出身。
高宗以降,朝政渐归武氏,后几经变化更迭,才以睿宗的太子李隆基赐死太平公主,杀其党羽数十人,入登大统而告结束。武则天执政期间,锐意更新政治,打击关陇及其他士族门阀势力,注重发现并任用有才能的庶族地主,并着手发展农业,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一时国家编户有了明显增加。但是,由于功役苛重,权豪占田,均田制最终不能很好贯彻,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局面很快出现,社会上到处可见各种失去常业的闲散人员。玄宗时号称开元之治,一时“家给户足,人无苦窳,四夷来同,海内晏然”[152],但同时“猾吏侵渔,权豪并夺,故贫窭日蹙,逋逃岁增”的情况也显然存在[153],虽朝廷阅实户口仍不能禁。有的转入豪强大族门下成为客户,有的则啸集山林,沦为盗贼,这些人当中就有许多游侠。
有的为侠者并非是野田粗豪,如魏州人郭元振,举进士,为通泉尉,但好使气任侠,拔去小节,不以细务介意,武则天听说后即予召见,并重用之。以后历事数朝,官至太仆卿、御史大夫,封代国公。可见汉中后期以豪强、官僚为侠的现象,经两晋南北朝,至唐代依然存在。盛唐时,击败吐蕃,为河西节度使,封西平郡王的哥舒翰性果毅,“家富于财,任侠,重然诺”,又“纵蒲酒长安市,年四十余,遭父丧,不归。……疏财,多施予,故士归心”[154],显然是个地道的游侠。张建封父张玠,性“豪侠,轻财重士”,安禄山造反,遣手下李庭伟率番兵攻鲁郡城,太守韩择木不敢怠慢,具礼郊迎,张玠却誓不愿从,率乡豪张贵、孙邑等人纠集兵将,将李杀死。事后,韩择木以事上奏,一干人均受官赏,独其性好江湖,不自言功,无任何封赏[155]。杜希望“重然诺,所交游皆一时豪桀”[156],也是一位任侠之士。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仆固怀恩引吐蕃兵入寇河西,郭子仪命羽林军使长孙全绪等领兵万人为前锋,驻防韩公堆,与之抗衡。全绪遣禁军旧将王甫入长安,阴结少年豪侠以为内应,某日依约一起击鼓于朱雀街,大呼“王师至”,吐蕃军不知虚实,以为唐军从天而降,人人惊骇,当夜就溃散而走。由此一事,又可见当日长安城中,游侠活动甚为频繁,唐侠义小说《潘将军》中曾有“尝闻京师多任侠之徒”一语,确非虚夸之辞。又《唐语林》记载,“天宝以前,多刺客报恩”,这些刺客有的是由游侠充任的。
由于盛唐前后游侠活跃,任侠风行,影响及于士林,如陈子昂父元敬“瑰玮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或受此影响,他“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尝以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好施轻财,而不求报”,“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157]。他如王翰、高适、王之涣皆少尚侠义,有的至老不改[158]。最为人熟知的是大诗人李白,年十五而好剑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遍干诸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曾因路见不平,手刃数人,后混迹渔商,隐不绝俗,“门多长者车”[159],与江湖侠客多有来往,钦服于他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壮行,至少年轻时是一个十足的游侠。及其成年后,放荡不羁,又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盖”,不能不说与早年这一段经历有关。故龚自珍《最录李白集》谓:“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
唐中叶以后,政治渐趋败坏,宦官专政,南衙北司之争,以及士庶的对立和党争,使得国势日不可为。而国用日蹙导致的赋税苛繁,使一般百姓再难维持生计,纷纷聚山泽为盗,或结椎剽之党,劫商旅为乱,所以整个社会充满了动荡不安的因素,游侠的活动因此更加频繁。代宗时,宰相元载与宦官李辅国勾结,把持朝政,公行贿赂,“非党与不复接,生平道义交皆谢绝”,其主书、卓英倩之弟卓英F恃其势,“豪制乡曲,聚无赖少年以伺变”,当地各级官吏无一敢问。以后元载获罪被诛,他竟盗兵库,据险反叛[160]。这些无赖少年中,即多游侠之徒。唐德宗建中年间,泾原兵马将兼御史中丞刘海宾“以义侠闻”于天下[161],是所谓以大僚为侠的典型。宪宗元和年间的刘叉“亦一节士,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然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常穿屐,破衣。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仝、孟郊右,樊宗师见,为独拜。能面道人短长,其服义所又弥缝若亲属然,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归齐鲁,不知所终”[162]。较之李白,似游侠得更为彻底。
穆宗长庆年间,有于方以勋家子通豪侠,欲有事河朔。时成德军节度使王廷凑发兵围牛元翼于深州,于方素与宰相元稹交好,便进言道:“王昭、于友明皆豪士,雅游燕、赵间,能得贼要领,可使反间而出元翼,愿以家赀办行,得兵部虚告二十,以便宜募士”。元稹新为相,见朝廷文武多有轻视,思立奇节以服众,遂听其说。时任兵部尚书的李逢吉正想谋夺朝政,知有此谋,乃告与元稹有隙的裴度,诬称元欲结私客行刺他。事发,元稹罢相。于方既多交结豪侠,所荐所募之人必多游侠,可见游侠为豪强官僚所用,已卷入了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163]。当然,还有许多游侠专干谋财害命之事,如僖宗乾符年间,李克用在云中,“宿于别馆,拥妓醉寝,有侠儿持刃欲害武皇,及突入曲室,但见烈火炽赫于帐中,侠儿骇异而退”[164],这“侠儿”,即游侠中的末流。此外,隋末唐初农民起义及唐中后期藩镇割据时期,也都有大量游侠的活动,这在底下将作专门讨论。
总之,有唐一代,正如唐人崔融所说的那样,“轻沙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居则藏镪,出便竦剑”,“轻死重义,结党连群,暗鸣则弯弓,睚眦则挺剑”。在某些特殊的时期,尤其活跃。以至当日传奇创作中,豪侠小说独成一类,如昆仑奴、蒋武、韦自东、陈鸾凤等一批侠士形象,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至若像《虬髯客传》写隋末乱世中豪气逼人的“风尘三侠”,特别是知李世民为天下真主,不甘称臣,远避海岛称王的虬髯客,其为人行事,可称侠风烈烈,显然有现实生活的投影。日人铃木虎雄以为“就唐代的实际情况而论,游侠并不存在”[165],显非实情。
唐末黄巢起义后,方镇势力扩张。李昌符、李克用、朱全忠等人自擅兵赋,各占一地,互相攻战侵夺,根本不受朝廷的节制。混战的结果,形成了一些势力特别强大的方镇。以后这些方镇纷纷称王称帝,遂成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分裂割据时期——五代十国时代。由于五代十国的君主大多残暴贪婪,执政期间实行苛刻的赋税制度,滥施酷刑,至中原经济自唐末衰乱以来一直未得恢复,人民生活依旧水深火热。
五代时期游侠势力较之唐代,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唐自开元、天宝以后,很长一段时期,政治比较清明,经济也有发展,用兵外族,颇能扬威立信,整个社会处于比较平和的状态,故游侠势力虽依然有活动,任侠之士也不少,其活跃程度终不能与隋末唐初相比。但至此时,随着藩镇势力的混战不休,社会的动荡不安,他们再度活跃起来。即以那些当政者而言,正如《新五代史》作者所说:“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与俱勇士悍卒,多裂土地封侯王,何异豺狼之牧斯人也。”这些人起自行伍,有不少即具游侠气质。如梁太祖朱温年幼丧父,母亲携其兄弟三人佣食于人,及壮,好无赖,里中皆以为患。黄巢起兵后,他与二哥朱存俱亡命为盗,从黄巢攻广州,后又背黄降唐。被其母斥为“落魄无行”[166]。时人也有“昆弟之中,唯温狡猾无行”的说法[167]。后汉高祖刘知远少为军卒,牧马晋阳,尝夜入农家,劫取民女李氏,也即以后的李皇后[168]。周太祖郭威“壮年,喜饮博,好任侠,不拘细行”[169]。吴越钱镠“权勇有谋,性任侠,以解仇报怨为事”[170]。
他们所重用的大臣更多游侠出身。如梁成汭少年任侠,因借酒杀人,为仇家追捕,落发为僧,冒姓郭氏躲藏了很久[171],以后发达了,才让幕僚上表乞还本姓,所谓“亲朋之内,盱睢为人报怨;昆弟之间,点染无处求生”[172]。李谠“少时游秦、雍间,为人勇悍多力,甚有气谊”[173]。刘处让为梁泰宁军节度使张万进所亲,辟为牙将,后张叛梁附晋,梁遣刘H讨之,张遂派他求救于晋。时晋人方与梁军对峙,不能出兵,他情急之下,在晋军门前截耳而诉,“苟不出兵,愿请死!”晋王壮其行而发兵,由此被时人称为侠义之士[174]。
唐王建封“少从军,以任侠骁勇知名”,因武人出身,不识文义,“族子有著种植疏者,其载鸽事,伪写鸽为人日鸟,建封据为故事,每人日开筵,必首进之,闻者无不窃笑”[175]。符存审“豪侠,多智算,言兵家事”,曾因犯法被判死刑,蒙监斩官的爱妓解救才得不死。后河南盗起,“鸠率豪右,庇悍州里”,会郡人李罕之起自群盗,授光州刺史,前去投奔。这李罕之拳勇矫捷,力兼数人,少学为儒,不成,又落发为僧,仍因无赖而无所得,以后“亡命为盗”,也具游侠气质[176]。
晋萧峻“慷慨任侠”[177]。汉史弘肇“游侠无行”,夫人阎氏,本酒妓。刘知远镇太原时,奏请从行,升为牙校,后为雷州刺史。生平不喜文士,尝说:“文人难耐,轻我辈,谓我辈为卒,可恨,可恨!”[178]周和凝也好任侠,父亲和矩为人不拘小节,好倾财交友,他得以遍交豪杰。梁义成军节度使贺环知其名,辟为从事,后贺环与唐庄宗战于胡柳陂,队伍溃散,只和凝一人随他且战且退,贺环劝以“子勿相随,当自努力”,他泣而对曰:“丈夫受人知,有难不报,非素志也,但恨未有死所!”最终将追者射杀,贺环因此获免[179]。
隋唐五代游侠的活动情况已如上述。综观这一时期的社会情况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崇尚强力并任张强力的时代。前此,魏晋南北朝,特别是北方王朝也颇崇尚强力,但当时作为贵族的士族阶层势力毕竟比较强大,特别是南朝,可以说基本上是一个贵族化的社会。在那个由士族高门构成的权力集团内,充斥着才智机辩风流俊雅之士,他们热衷辨究言意,服药清谈,矜夸门庭,鄙薄事功。推崇的大多是质性超举,而非任张蛮力;是优柔高华,超然世俗之外,而非仗义行侠。隋唐五代,贵族势力经农民起义和历朝历代并非有清华门第,乃或出身微贱的统治者的打击,基本上失去了左右政权的能力,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其所奉行的那套生活方式和人生理想,自然也随之失去笼系人心的力量,而强权的作用则得到了充分的突现,任张强力成为屡见不鲜屡试不爽的社会现象。
隋唐五代,特别是隋唐的政治制度沿北朝旧规,社会风尚也间杂南北朝旧俗,粗犷甚或野蛮,任张甚或放达,行私义而不遵公法,不斤斤拘泥于礼制。至唐中后期,一方面是藩镇割据,建中、兴元年间,先有泾原兵拥朱I哗变,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叛乱,将德宗赶出长安。长庆年间,又有卢龙兵变,魏博叛乱。其间宪宗朝虽一度实施削藩,但不久藩镇势力复炽,朝廷根本无力征讨。另一方面是宦官秉政,他们掌握军政财权,在朝中一手遮天,宪宗、敬宗被其所杀,穆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则由其拥立。代宗时,曾利用其内部矛盾,除了李辅国,但大权被另外两个宦官鱼朝恩、程元振控制。顺宗即位,锐意改革,仍被宦官阻止而不果。文宗时,宰相宋申锡谋诛宦官,事泄被贬,李训再次谋举,事败被杀,宰相王涯也不能幸免。宦官趁此带禁兵在京城内外搜杀不愿附己的朝官,弄得人心惶惶,风愁云惨。而中唐以后的朝官,多有依藩镇及宦官为政治靠山,并在朝中替其说话的,他们代表了不同的势力,形成不同的宗派和朋党。
由于统治阶层权力争斗激烈,相互倾轧不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打击异己力量,他们很注意收罗社会上的亡命之徒,蓄养侠士,大则用以谋杀政敌,小则让他们看家护院。因此,整个社会法禁松弛,已无整肃的朝纲可言。宪宗朝当朝大僚如宰相武元衡被刺客批颅骨持去,紧接着刑部侍郎裴度又遭袭击,差一点送命,文宗朝宰相李石遭刺,赖马逸得脱,而朝廷畏缩,处置乏力,许多大臣甚至上疏请求不加穷究。其实,早在肃宗朝,盗贼、死士和剑侠等已在公行不法了,“有通衢杀人置沟中者”。至元和时,“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城,乃至关吏禁兵,附贼阴计,议臣言未出口,刃已椹胸”。以至僖宗中和年间,有吕用之、张守一以有刺客蒙骗侍中高骈,高骈竟不假思索,深信不疑这样的荒唐事。据《资治通鉴》记载:
初,高骈好神仙,有方士吕用之坐妖党亡命归骈,骈厚待之,补以军职。……用之又引其党张守一、诸葛殷共蛊惑骈。……骈与郑畋有隙,用之谓骈曰:“宰相有遣剑客来刺公者,今夕至矣!”骈大惧,问计安出。用之曰:“张先生尝学斯术,可以御之。”骈请于守一,守一许诺。乃使骈衣妇人之服,潜于他室,而守一代居骈寝榻中,夜掷铜器于阶,令铿然有声,又密以囊盛彘血,洒于庭宇,如格斗之状。及旦,笑谓骈曰:“几落奴手!”骈泣谢曰:“先生于骈,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宝。
高骈世代为禁军将领,屡次率兵驻防西南边地,后任淮南节度使、江淮盐铁转运使等职,恃强割据,是一个骄蛮不驯的人物,他畏刺客如虎,不惜身着妇人衣,可见当时行刺之风是如何的炽盛,刺客的威风是如何的慑人心魄。
五代十国君臣大多出身微贱,更是唯强力是尚,并且一无讳饰。如后晋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就曾说过:“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180],这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表述更直接大胆。其时,社会风气也离散浇薄,不但“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故欧阳修称其为“干戈贼乱之世”[181]。如梁太祖末子康王友孜因双目重瞳,自以为当做天子,贞明元年(公元915年),其兄末帝妃薨,将葬,他乘机派刺客夜入宫中,行刺末帝。事后末帝杀死了兄弟,从此专用赵岩、张汉杰等小人,再不相信宗室。这梁氏天下本是朱全忠杀了唐哀帝李J夺来的,后又被次子朱友K杀死,其间以臣弑君,以子弑父,以弟谋兄之事层出不穷。再以礼义颓废而言,如河阳行军司马李彦L从张从宾反,事败奔魏州,投范延光为步军都监,守城拒敌。晋招讨使杨光远知其是邢州人,有老母尚在故土,便派人抓来,缚至城下招降,他竟亲用箭射死老母,以示不降。后范延光出降,晋高祖即拜他为房州刺史。有人说其杀母当诛,高祖不以为然,想必对此行为颇为赞许,欧阳修就此感叹道:“非徒彦L不自知为大恶,而高祖亦安焉不以为怪也,岂非积习之久而至于是欤。”[182]
在这种任力尚武不拘礼法的社会环境中,游侠得到了立足的土壤,其上者行侠仗义,解穷济困,其下者不免充作杀手,谋财害命。此外,隋唐五代商业经济较先前有较大发展,较具规模的城镇开始形成,也为游侠的活动提供了很有利的条件。所以总的来说,这一段时期游侠的风行,是社会生活中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而倘将之与宋以后的情形相比较,这一点就更为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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