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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审美距离感中的愉快体验

时间:2023-04-04 名人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实际上,温、韦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对审美距离感把握之不同。透过外表反观内涵,两人之间存在着对审美距离感把握的方式的不同之处。

韦庄:审美距离感中的愉快体验

第一节 韦庄:审美距离感中的愉快体验

韦庄(约836-910),他是韦应物四世孙。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说:“庄,字端己,京兆杜陵人也。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庄应举时,正黄巢犯阙,兵火交作,遂著《秦妇吟》,有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蹈尽却重回。’乱定,公卿多讶之,号为‘秦妇吟秀才’。乾宁元年苏检榜进士。释褐校书郎。李询宣谕西川,举庄为判官。后王建辟为掌书记。寻征起居郎,建表留之。及建开伪蜀,庄托在腹心,首预谋画,其郊庙之礼,册书赦令,皆出庄手。以功臣授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庄早尝寇乱,间关顿踬,携家来越中,弟妹散居诸郡。西江、湖南,所在曾游,举目有山河之异,故于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虎,或反袂兴悲,四愁九怨之文,一咏一觞之作,俱能感动人也。庄自来成都,寻得杜少陵所居浣花溪故址,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遂诛茅重作草堂而居焉。性俭,秤薪而爨,数米而饮,达人鄙之。弟蔼,撰庄诗为《浣花集》六卷,及庄尝选杜甫、王维等五十二人诗为《又玄集》,以续姚合之《极玄》,今并传世。”依传记所说,他五十九岁考中进士,只是过了为期不长的“晚达”生涯,在西蜀王建那里做了四年宰相。有欢乐,也有痛苦,总是觉得寄人篱下。韦庄一生经历了三个阶段:在唐动乱时期,在唐为官时期,入蜀时期。词集《浣花词》存词四十八首。夏承焘、刘金城有《韦庄词校注》。

论及韦庄,学者们多将温、韦结合起来,在比较中彰显彼此的风格,如唐圭璋在《温韦词之比较》一文中所说:“端己词抒情为主,境系于情而写,故不着力于运词堆饰,而惟自将一丝一缕之深在内心,曲曲写出,其秀气空行处,自然沁人心脾,与飞卿之词令人沉醉异矣。”袁行霈《温词艺术研究——兼论温韦词风之差异》一文亦是如此,自觉地将两人联系在一起。本节在涉及词风比较的时候也会运用此法,以审美距离感在两人作品中的不同表现为中心展开论述,深入分析两人在审美心理上的差异所呈现出来的审美风格之异同。韦庄是一位大半生在乱世中行走的漂泊者,只有生命的最后几年才安定下来,思考自己的人生选择,回忆自己走过的道路,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唱出属于自己的曲曲清歌。

一、审美距离感的差异

如果将温、韦联系在一起,人们常常比较他们在风格上的不同点,而很少顾及他们彼此之间所拥有的不同生活。平心而论,韦庄经历了漫长的人生漂泊过程,他将其漂泊感融入词中,是一位在行走中寻找理想的歌者。而温庭筠虽然也经历了漂泊的苦旅生涯,却很少在词里表现出来,而多是在诗中。他的词里更多的是享受孤独,在意境的营造上精心布置。他的诗作如《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把漂泊孤旅的情感体验直接以情景结合的方式写出来了。在温庭筠的词作中,这种直接表达个人情感的作品很少,多是含蓄委婉、意在言外之作。而韦庄就不同了,从写作内容上看,他的诗词之中表达主题相近处很多,只是纯粹以伤乱作为主题的作品不多。实际上,温、韦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对审美距离感把握之不同。温庭筠多为应歌而作,主体意识介入较少,在写作过程中对技术层面的要求多一些,这一点我们还会做具体的分析。这样,他的创作就会过多注意用语和遣词。以应歌为目的的创作需求就必然催生出浓妆艳抹的作品风貌。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温飞卿,浓妆也;韦端己,淡妆也。”这是从外在形态上来看的。透过外表反观内涵,两人之间存在着对审美距离感把握的方式的不同之处。做个比喻,温庭筠是站在近处摄影,照片洗出来了,自己拿在手里慢慢观赏,风景中不一定有自己存在;韦庄呢,是自己给自己照相,使自己既是摄影师,也成为所摄风景的一隅。正如叶嘉莹所说:“温词多用客观,韦词多用主观;温词以铺陈秾丽取胜,韦词以简劲清淡取胜;温词像一只华美精丽而没有明显个性及生命的‘画屏金鹧鸪’,韦词则像一曲清丽婉转、充满生命和感情的‘弦上黄莺语’。”(《迦陵论词丛稿》)我们不妨通过对温、韦作品的解读来领会一下叶嘉莹先生的透辟论断。先看温庭筠的两首《菩萨蛮》:(www.guayunfan.com)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凤。

两首词显然是“精美”之作,均为剪辑片段而成。陈廷焯评之为“梦境迷离”。梦境迷离的第一重含义在于以实写虚。即词中所写都是实景,而所表达的意思却不易把握。第一首以“梳妆”为中心展开构思,将妝前妆后形成对比,“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蕴含着描写对象自我欣赏的情绪。“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也仅仅是实写女子的衣着。“双双金鹧鸪”有没有描写对象的情感期待呢?这些只能靠阅读者依据对文本的阐释来填写“空白”。至于作品是写情还是纯粹的写实,我们不可能做出理性的价值判断。文学文本里面即使是追寻出哲理意味,那也是感性化的。抑或如张惠言《词选》所说:“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徘要眇,以喻其致。”第二首亦是如此。在梦与现实之间选定视角,在抒情空间的转换过程中只是在描写女性的生活空间。可能抒情主体有自己的情绪要含蓄地表达出来,而读者对这种情绪的内涵却难于把握。究其原因,正是在于作者所作的是“歌辞之词”。出于客观的展示目的而进行创作,故而在空间距离上与所写内容难以做到主客体之间的情感融合,词人自觉意识中应歌创作目的性过强,将主体与生活的距离反倒拉得过远。这样就会缺少主体意识的融入与表现。

韦庄有自己的情感世界,他经历了时代盛衰和个体身份的不断变化,下笔之际进行过精神层面的思考。词人与描写对象之间有情感的交流。或者说他的作品里出现的人物是抒情对象。他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比较细腻,在他的作品中多用直笔书写,而作品韵味仍存。他的艳情之作长于创造抒情语境,引人入胜。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韦庄的审美态度里就具备了一种自觉意识,他在用心体味书写对象的心理变化过程。可以说韦词达到了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相互转换的移情效果。如《思帝乡》: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依然是歌声艳语,但直露坦白,少于修饰。以女性作为抒情角色,将她们的情感世界展示出来,当然,这种展示带有男权色彩。我总觉得,这些作品更像是游戏之作。当歌女把这些歌辞演唱出来,作为接受者的男性就获得了情感上的一种满足。韦庄的这种直接抒情方式在当时还有些特别,他还擅长于用叙事之法言情。首先提供一个时空交叉的抒情空间,然后词作全篇都是抒情主人公的心理独白,在这样的一方独白中体现抒情强度。如《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词作也是以女性视角写出,首先写得细腻,准确的时间,自己的表现,相思的情深都是从细处写出来的。吴世昌说:“端己词,直打而已。如‘去年今日’,全是直抒胸臆,如出水芙蓉,了无雕饰。”韦庄这种“了无雕饰”的作品很多,写作视角也有变化,主体意识就会参与到情感表现中来,如: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女冠子》)

这首词是写抒情主人公的“梦”。先是交代时间,然后写与“梦中人”见面,主要描写对方的形象,“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在深情面对中的“梦中人”渐去渐远,颇有点曹植《洛神赋》的神韵,只是在词的体制要求下无法展开。这样的作品具有叙事倾向,注意叙述、描写、抒情相互结合。詹安泰认为这首词与我们上面讨论的一首是同时所写,是从不同视角写人间的相思意。

温庭筠和韦庄的词作风格,一个是浓妆艳抹,一个是直截了当。这与他们的审美态度有关系,温庭筠距离所写的生活很近,写起来就地取象,将自己生活视野中的见闻放在审美感知中来,他并不想通过文本展示自我,创作目的很直接,就是为了歌唱。韦庄将自己的现实生活与审美世界拉开距离,根据创作需要决定主体情感是否介入。他更多的注意让情感在叙事中展现出来,而不是对抒情空间的渲染和对抒情对象的装饰和衣着过多注意。

二、追忆背景下的审美体验

我们首先要对审美体验进行解释,因为在以后的论述中这个词语将会频繁出现。先说体验,王旭晓《美学原理》说:“体验是人的一种基本生命活动,带有‘以身体之,以心验之’的亲历性含义。体验着就是生活着,就是经历自己未曾经历过的生活,或使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再经历一遍。”我觉得“以身体之,以心验之”是最为传神的解释。这种生命活动人人都要经历,可是一些人仅仅“以身体之”而并不诉诸心灵的回应。只有“以心验之”才能真正的有所思。对于审美体验,她说:“审美体验主要是指通过自己的感官与想象从对象世界中体验到自身的生命活动。”说白了,就是将自身体验纳入审美世界中去。这并不容易,因为不是任何人在任何处境下都会有审美感觉。我们所讨论的对象是唐宋词人们,他们是依据音乐的要求以文字的形式将自己的审美体验写入“词”这一文本之中。他们要在想象力的世界里“使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再经历一遍”。不同词人由于多重原因,审美体验自然不同,这也是我们展开个案研究的意义所在。但是,如果能够实现审美超越,那他的作品就具有“类”的价值,也会成为经典,被传唱下去,被列为永久的阅读对象。

明确了这个概念,我们就来重新进入韦庄的审美体验世界。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陈氏论词,推重沉郁之风格,可见对韦庄评价之高。韦词何以有如此“沉郁”之风呢,原因之一就是有一份愉快体验在里面。创作主体进入角色时可能本身的情感更多的是痛苦的回忆,可是当作品完成就会产生审美愉悦,痛苦会被一次次品味、咀嚼,进而生发出自我阐释和他者阐释。审美愉悦不一定是仅仅观照欢乐之情时得以产生,也会在悲伤忧郁的情感中获得。在不同的时期,因审美主体所关注的审美对象的差异,就会产生审美注意的视角转换。我们选取韦庄生命历程的一个辉煌阶段为中心来进行解读,那就是他入蜀以后,大半生在困苦中生活的韦庄获得了晚年的富贵生活。富贵容易使人怀旧,怀旧自然选择有过愉悦体验的生活片段。就以《菩萨蛮》五首为例,进行分析。俞平伯说:“韦氏此词凡五首,实一篇之五节尔。”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就按顺序从“节”开始,最后再把“节”连成“篇”。先看第一首: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关于这首词我们不妨看一下两位学者从不同角度的解释。吴世昌说:“‘残月’,天将晓也。‘和泪辞’,犹未别也。不便口说,以音乐劝我回家,所谓‘弦上黄莺语’也。上曰‘红楼’,与下‘绿窗’相对比。或谓‘美人和泪辞’可有二解:一乃美人和泪与我相辞,垂泪者是美人,一乃我与美人和泪而辞,则垂泪者乃是行人。此解殊不懂文法,‘美人和泪辞’,‘美人’乃‘和泪’之主语,岂可改为‘行人’?”(《词林新话》)吴先生对词句进行了解读和辨析。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说:“此首追忆当年离别之词。起言别夜之情景,次言天明之分别。换头承上,写美人琵琶之妙。末两句,记美人别时言语。前事历历,思之惨痛,而欲归之心,亦愈迫切。韦词清秀绝伦,与温词之秾艳者不同,然各极其妙。”这段话对词的大意进行串读。俞平伯认为,这是韦庄留蜀后的寄意之作。这首词只是写了离别之际的一个场景。“我”是抒情主体,起句道出离别事,布景以渲染。然后写出离别时间,与牛希济《生查子》:“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意相近。接着就是“美人”对“我”的言语和行为,不管是言语,还是行为,表达的意思是一致的。下片值得玩味,“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实际上表达的正是不舍之情和可能到来的思念之意。“黄莺”是指唐代金昌绪的《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写的就是梦中相思。词意也是这样,我给你弹上一支相思曲,以后会在梦里都盼你归来。而“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说的也是这层意思,不要贪恋富贵而忘记曾经的爱人,不要贪恋女色而将我抛弃,这些含意可能都有。这两句词写得简直太美了,绿窗所透露出的正是青春的色彩,而“美人”如花,让我们想起李清照的写情词。我们再来看第二、三首: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对这两首词的解释还有些不同意见,吴梅《词学通论》认为这五首词“……皆望蜀后思君之辞”。华钟彦认为写的是韦庄初会宠姬时的情景。(《花间集注》)吴世昌《词林新话》则认为:“此词正作于八八三年至江南周宝幕府后。”我们不能忽略创作时间问题,这会影响到对文本的解读。在文学研究方法中,孟子提出过“以志逆意”和“知人论世”之说。如果要了解意味作家,你必须首先了解他生活的时代和人生经历,这是一个解读的大背景。这就是“知人论世”。在具体的解读中,我们又可以依据文本作出自己的解读,解读时把我们自身的情感体验融会于其中,我们的分析结论不一定是作家的创作意图。这就是“以志逆意”。我们认为这是入蜀后所作。对于第二首词,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说:“此首写江南之佳丽,但有思归之意。起两句,自为呼应。人人既尽说江南之好,劝我久住,我亦可以老于此间也。‘只合’二字,无限凄怆,意谓天下丧乱,游人漂泊,虽有乡不得还,虽有家不得归,惟有羁留江南,以待终老。‘春水’两句,极写江南景色之丽。‘垆边’两句,极写江南人物之美。皆从一己之经历,证明江南果然好也。‘未老’句陡转,谓江南纵好,我仍思还乡,但今日若还乡,目击离乱,只令人断肠,故惟有暂不还乡,以待时定。情意宛转,哀伤之至。”这段分析对词人审美心态的分析很到位。我觉得“此首写江南之佳丽”以外还写及了山水风物,是通过写概括之景来抒情的,“思归之意”应该是通过写江南情致,写山水、人物突出出来的。词的意境中的“画船听雨眠”与皇甫松《梦江南》:“人语驿边桥”相近。“江南”是作者思恋的目的地,透过多镜头、多视角的凝思式渲染使作品充满了怀旧意味。第三首正是承接第二首,以“反语”说同一层意思。词的起笔就开始追忆自己在江南“风花雪月”的生活。正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词人过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的生活在当下的江南恐怕不复存在。这些江南乐事在“此度见花枝”之际又浮现出来,而乐事之中又有多少故事埋藏在记忆深处了。“白头誓不归”有两层含意,一是人已老去,就是回到江南也见不到昔日情人。二是想回去也已经不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实际上,表达的还是对江南的怀恋之情。叶嘉莹有过细致的解释,我们抄录一段作为范例。她说:

第三首是对往事的回顾以及感慨,“如今却忆江南乐”,“如今”是跟从前做对比的,是说我现在才反而回想起江南的好处,“却”是反对之词,“如今却忆”四个字一笔勾销了当年的“人人尽说江南好”,再次突出他当时并没有认为江南好的意思,据此也可以肯定这首词是离开江南之后写的。当时在江南,他并不以江南为快乐,他的心心意意都在那“红楼别夜”的中原,都在那“劝我早归家”的美人,所以对那风景如画的江南,垆边似月的酒女都并没产生丝毫的留恋。但等他离开了江南,反而却回忆起在江南那段生活的美好了。唐代诗人贾岛(据《全唐诗》四七二卷一作刘皂诗)有诗云:“客合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他说我在并州做客已经十年了,不分日夜思念的是长安附近的咸阳,如今我渡过桑乾河来到更远的地方,回首并州,倒仿佛并州也是我的故乡了。韦庄所写的也是这种心理。他在江南思念着中原,离开江南到更远的蜀中,他又觉得在江南的生活也毕竟是快乐的,是值得怀念的了。韦庄说“当时年少春衫薄”,韦庄多数的词所传达的感发的力量不是靠形象,而是靠叙述的口吻,也就是用赋的笔法。可是他并不是不用形象,“春衫薄”三字就是形象,写少年的光景之美好和可怀念。李商隐有过两句诗:“庾郎最年少,芳草妒春袍。”为陪衬庾郎的年少,用了春袍的质料的轻快和色泽的鲜明的形象,那使芳草都嫉妒的这样的明快充满活力的春袍,正是青年的形象。“骑马倚斜桥”,更是形象,怎样描写男青年的英武潇洒,西方文学作品里少女心目中的男青年形象就是所谓的白马王子,中国也有类似的传统,白居易的诗:“郎骑白马傍垂杨,妾折青梅倚短墙,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识君即断肠。”这位中国青年骑的也是白马。韦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是写的这样的男女之间感情的遇合,一定要重视他们共同所写的这种遇合的传统,这种遇合都同时有一种共同的含意,就是要以你最好的年华,最出人的才能,最好的面貌去得到这种可贵的遇合。“骑马倚斜桥”是英武与潇洒的结合,“骑马”是英雄勇武的一面,“倚斜桥”是风流潇洒的一面,“满楼红袖招”是说满楼的女子都为之倾倒。韦庄的这两句词是说他当年何尝没有才华,何尝没有遇合,何尝没有人赏爱,然而他那时对满楼的红袖钟情吗?真的看重那些人吗?他没有,因为他第一句就写的是“如今却忆江南乐”,所以他所说的“满楼红袖招”都是反面的陪衬,是说我当年有那样的年华、遇合、赏爱,但我没有看重这些,而这一切现在都过去了。至此为止,写的都是对江南往昔的回忆。下半阕“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二句,一则可能仍是写回忆中的情事,再则也可能是写今日之情事,有两种可能,也可以兼指。“翠屏”是镶有翡翠的屏风,“金屈曲”是屏风上的金属环纽,用“翠”“金”二字,意在写明环境之美。“花丛”在古人诗词中,不单是指自然界的花丛,广义的还指如花的女子,他说我当年面对“满楼红袖招”都没有钟情,而现在要能再有像当时那样的遇合,“此度见花枝”,我便将要“白头誓不归”了,“誓”表示其态度之断然坚决。“白头誓不归”这句与前首的“未老莫还乡”是鲜明的对比,当年是说没有年老还可以暂时不回故乡,真正意思是说年老时一定要回乡。而如今白发苍苍却不但不会还乡,反而说誓不回乡了。是什么原因使他“白头誓不归”呢?韦庄的五首词,虽然不见得全是君国忠爱的托意,但却饱含着对中原和故乡的感情。韦庄是京兆杜陵人,而且也在洛阳住过,所以不管是长安也好,洛阳也好,都是他的故园和旧居所在,他现在由“未老莫还乡”转变成“白头誓不归”,是因为他无家可回,无国可归了,唐朝已经完全灭亡了。韦庄留在蜀中,王建曾一度驰檄四方,欲联合讨伐朱温,从而形成两个对立的阵营。对于唐朝灭亡这样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韦庄难道会不有所震动吗?当年在江南时说“未老莫还乡”,是因为长安还有希望收复,回乡的希望依然存在,但在他留寓蜀中时,唐朝已经彻底灭亡了,回乡的希望荡然无存,所以他才决然的说“白头誓不归”,口气极为决断,含义则极为沉痛。这正是韦庄词的特色。

之所以引了这段分析是让我们明白,读词要从细处解起,既要有宏观视野上的解读,也要有对字词的琢磨。写到这里,我们觉得词人是在酒宴上向朋友讲述自己的故事,江南的见闻、有过的爱情、风流的生活,都娓娓道来,说了这么多,还是要回到正在进行的活动中来,我们看第四首: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过去的事已经讲完,一定有人问及词人今后的打算。词人在审美视野中叙事之际省略了这个过程,直接进入自我的观点陈述。词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一目了然,我们把意思顺一下:“我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不要想得那么远。你能请我喝酒,我很高兴。我们之间的深情厚谊都在酒里了。有机会喝酒就满足了,人生有限,珍惜今天吧。”“呵呵”一词,以动作写出情绪,韦庄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过,如《天仙子》:“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笑人生能几何。”也许是酒过三巡,词人在即将离开的时候,把自己引出的话题进行了总结。这就是第五首: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李冰若、吴世昌等人都认为这首词是词人客居洛阳之作。唐圭璋认为是“此首忆洛阳之词。身在江南,还乡固不能,即洛阳亦不得去,回忆洛阳之乐,不禁心迷矣。”叶嘉莹认为:“韦庄的这组词,在时间层次上是非常分明的:‘红楼别夜堪惆怅’是在中原的离别,究竟是和长安还是和洛阳离别,要到第五首才能明确,如果说韦庄有故国之思,那么是对唐朝长时期的首都——长安,还是对唐亡时皇室的所在地——洛阳的眷念,也要到最后才能得出结论。第二首是写在江南漂泊时的生活,有人认为这首词就是在江南当时写下来的,这是误解,这五首词都是韦庄晚年的追忆之作,虽然词中的‘江南’都是确指的江南之地,但写作时间一定是离开江南之后。”对于这首词她说:“这第五首词是全组五首词的总结,是对红楼别夜的回忆,所指的应该是洛阳。这第五首词可分为两层意思来看:一是果然怀念的是红楼别夜真正的女子;二是有喻托的含义。按第一层意思来讲,可能是他在洛阳时确有一段遇合,因此而怀念洛阳的春光,更何况韦庄又真的见过洛阳的春光,《秦妇吟》的开头就曾说‘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是洛阳之春光果然美好,使人追怀忆念。可是当年的‘洛阳才子’却是‘他乡老’了,再也没有回到洛阳去,而且以后也绝无回去的希望了。王建在蜀称帝以后,与篡唐的朱温成为对立的国家,韦庄因此便只能终老他乡,但他却执著地怀念着故乡。”这首词写词人追忆在洛阳的生活。写景怀人,无限低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己《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詹安泰也说:“《菩萨蛮》五首,情思婉曲,风神俊逸。”

俞平伯和叶嘉莹两位先生都将作品理解为一个整体,带领我们进入韦庄的心理世界。毫无疑问,这五首词都是追忆之作。在具体的追忆过程中,词人获得了审美愉悦。为什么这么说呢?将自己走过的人生行迹串联起来形成文学文本的过程中,词人不断地感知、理解,将审美体验书写出来的同时也达到了净化情感的目的。透过语言本身可以探讨一下韦庄的整个构思过程,在不断重复的审美理解中,词人创造了一个整体的温情世界。这种“联章体”是精心构思的产物。至于是否如顾宪融《词论》所说:“惓惓故国之思,尤耐寻味。”则需要我们用个性化的阐释来予以解答。

三、审美空间的布局艺术

作为一位“花间”词人,韦庄有着与其他词人趋同的一面,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即使是他的能够体现花间本色的作品也散发出难以掩饰的清新之气。如《浣溪沙》:“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红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这首词写女性的生活环境和容貌体态,可是我们看不到“画屏”、“金钗”、“帘幕”,只是在“孤灯照壁背红纱”中写出抒情对象的风姿绰约之态。尤其是后面使用的比喻手法来形容女子容貌是“一枝春雪冻梅花”,可见韦庄的语言功力。既写出艳丽娇媚,也透出人物的纯洁高贵。李冰若《花间集评注》说:“‘梨花一枝春带雨’,‘一枝春雪冻梅花’,皆善于拟人,妙于形容,视‘滴粉搓脂’以为美者,何啻仙凡。”对色彩感的重视是韦词的一个突出特点。

在秾艳之中蕴含清淡,让人不禁掩卷沉思。韦词清淡之风与作者对作品色调的配置有很大的关系,这就能够形成审美的清晰度。韦庄常用的色彩是“绿”,在许多句子中都有,如:

绿树藏莺莺正啼(《浣溪沙》)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菩萨蛮》)

绿槐阴里黄莺语(《应天长》)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谒金门》)

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谒金门》)

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谒金门》)

住在绿槐阴里,门临春水桥边。(《清平乐》)

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小重山》)

可以看出“绿”多在写景处出现,写人呢,用的就比较少,如《酒泉子》:“绿云欹,金枕腻,画屏深。”《归国遥》:“睡觉绿鬟风乱,画屏云雨散”。使用“红”字是倒是比较多,如:

玉郎薄幸去无踪,一日日,恨重重,泪界莲腮两线红。(《天仙子》)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江城子》)

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归国遥》)

碧沼红芳烟雨静,倚兰桡。(《诉衷情》)

君不归来情又去,红泪散沾金缕。(《清平乐》)

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应天长》)

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木兰花》)

描写女子的体貌,欣赏自然的景观,就连眼泪都是“红”的。韦庄有一首《定西番》,词云:“芳草丛生缕结,花艳艳,雨濛濛,晓庭中。塞远久无音问,愁销镜里红。紫燕黄鹂犹至,恨何穷。”这首词真是色彩斑斓,绿、红、紫、黄,尽在其中。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显然,王国维是依据他的主观、客观诗人的说法给出的评价。选取的温庭筠词句秾艳而“无我”;韦庄词句则清淡有致,话里含情;冯延巳则情为主体,“妆”则次之。在“偎红倚翠”中不事雕琢使得韦庄有别于同时代的词人们,究其原因,则是在技巧熟练之后生活积淀的结果。与杜甫一样,经历了生活坎坷的韦庄已经达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韦庄笔下常用模糊意象来渲染情绪,“花”出现得最多。在韦庄的笔下,“花”作为背景的有:

花欲谢,深夜,月笼明。(《诉衷情》)

怅望前回梦里期,看花不语苦寻思。(《天仙子》)

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谒金门》)

深院闭,小庭空,落花香露红。(《更漏子》)

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更漏子》)

虽然是作为背景,在“花”的映衬下,恋情也带有浪漫的色彩。从表情达意来说,“花”确实是使情感温暖起来的意象。当然,“花”要与佳人同在:

云解有情花解语,窣地绣罗金缕。(《清平乐》)

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雨。君不归来情又去,红泪散沾金缕。(《清平乐》)

花拆香枝黄鹂语,玉勒雕鞍何处。(《清平乐》)

知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归国遥》)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荷叶杯》)

“花下”的相逢,笑靥如“花”,解情有“花”,韦庄的“花”世界并不是五彩缤纷,而这些花都是具象的。韦庄使用这些意象有几个特点。

第一,使用的多是模糊意象。在表达方式上,模糊意象的使用有其趋俗的一面,也有简单易解的一面。他很少直接使用桃花、杏花、梅花等指向意义明显的意象,只是把“花”作为一种背景,或一个喻体。将色彩与意象搭配得较为合理的、写景用的较多的是《清平乐》:“绿杨春雨,金线飘千缕。花拆香枝黄鹂语,玉勒雕鞍何处。碧窗望断燕鸿,翠帘睡眼溟濛。宝瑟谁家弹罢,含悲斜倚屏风。”这首词充满绿色的生命力,在鸟语花香中展示了女性情感世界。恋人外游不归,“望断南飞雁。”找不到可以寄托情感的方向,在迷茫中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心情,“含悲斜倚屏风”,将抒情对象的相思形象地描绘出来。

第二,以达情为目的来选择意象。如果能够达到抒情目的,他很少会使用密集的意象群。如《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这首词起笔就抒情,只有对抒情本身发挥作用的意象才会进入韦庄的审美视野。当然,如果出于渲染氛围的目的,他有时也不惜笔墨。如《荷叶杯》:“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闲掩金屏翠凤,残梦,帘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这首词抒情节奏感强,随着意象的不断出现将情感层层深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可以说,韦庄前期的词作多为应歌之作,难于找到自我,包括那些叙事性的言情词。而入蜀之后的作品则为追忆之思,个人主体意识占据了创作中心位置。叶嘉莹说:“这种鲜明真切、极具个性的风格,不仅为端己词的一大特色,而且也当是晚唐、五代词在意境方面的一大演进,使词从徒供歌唱的、不具个性的艳曲,转而为可提供作者抒写情意的极具个性的文学创作了。”

第三,意象的组合刻画出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一点我们在讨论韦庄词作的审美距离感的时候就做过分析。韦庄最为擅长的就是通过心理描写或者以人物独白的方式表达情感。如《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这首词有特殊的写作背景,俞陛云说:“《古今词话》称韦庄为蜀王所羁,庄有爱姬,资质艳美,兼工词翰。蜀王闻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之去。庄追念怏怏,作《荷叶杯》诸词,情意凄怨。”事情是否可信已经无从稽考,不过从词作的情绪表达上看,即使是附会之说也有几分可信度。词的上片写初次与情人见面,时间是在深夜的花丛旁,地点在“水堂西面”,两人一见钟情,所以才会“携手暗相期”。抒情主人公选择了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场景,后来的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也是这种写法。下片马上把时间转入别离之际,先以景语写,“惆怅晓莺残月”是景中含情。随后就是沉痛的感伤,“从此隔音尘”意味着生活在不能相通的两个世界了。那除了生与死,就是现实世界的无法相见。彼此之间就是再见面,也是“异乡人”了,这昭示了现实生活的残酷性。我们可以把这些作品称为“叙事词”,因为在以言情作为书写中心的前提下,词人有意识地塑造审美对象的抒情形象。

总之,我们在认定韦庄“花间词人”的身份的同时,不能忽略他的独具特色的艺术表现能力。早年漂泊无依的生活为他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这些一旦在他的审美视野中出现,就具有审美情感。夏敬观说:“端己善作质直语,飞卿如此者则罕。”胡适在《词选》中说:“他的词长于抒情,技术朴素,多用白话,一扫温庭筠一派纤丽浮文的习气。在词史上他要算一个开山大师。”胡适的这段话虽然出于自己的功利目的,却也有一定的道理。以“质直语”形成新风格,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呈现出新的审美风貌,在唐宋词史上,韦庄有着自己的贡献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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