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桃枝桃_曹雪芹传

寻亲：桃枝桃_曹雪芹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首《长相思》，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手笔。说起来，这位同样惊才绝艳的词人，还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知交好友。却可惜，清代最富有文学气息的两位文人，却因为时间的阴差阳错，并未有过任何的交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想来，读纳兰词时，曹雪芹未必没有这样的感叹。

其实笔者总是觉得，《红楼梦》里宝玉茫茫雪地拜别老父，而后大雪无痕，青山隐隐无处寻觅，用这首《长相思》当作背景，贴合得宛如天衣无缝。都是几分凄凉，几缕沧桑，几许悲怆，回首平生几多浪荡，唯有风雪如故。

幸好，曹雪芹虽然不曾与纳兰产生过任何撞击，他依旧有许多好友，了解他，欣赏他，甚至能够察觉他心里的细微变化。他的好友张宜泉，就曾写过这样一首诗：(www.guayunfan.com)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呕。

羹调为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

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张宜泉写下这首诗的那一年，正是懋斋聚会那一年。那时，曹雪芹离开京城，返回家中的途上，绕过海淀，遇上了张宜泉。两人亦是许久未见，于是趁欢秉烛夜谈，直至鸡鸣天亮。

那夜，曹雪芹无意中说到董邦达邀请自己去画苑的事情，张宜泉倒是觉得这个机遇不错，如果能够前往，未尝也不是一条出路。然而他深知曹雪芹的个性，他是个不受约束的浪子，现在还能逍遥自在地四处行走，显然是拒绝了董邦达的邀请。曹雪芹走后，张宜泉想起此事，不免有所感叹，世上追求功名利禄的人那么多，多少人为了区区一官半职闹得鸡犬不宁，而曹雪芹却将送上门来的机会宛然推拒，这样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心中有感而发，于是提笔写下了这首诗。

告别老友后，曹雪芹回到家中。这个年头，过得倒是平静无忧，转过年来，却有人从南方来，捎来了一个信息，说是曹雪芹的表妹，竟然流落江南，辗转不知下落。曹雪芹得知此事，心下焦急，当即准备行囊，将儿子托付给住在西郊的老父，打算不日就出发南行，寻找表妹。

这位姑娘姓李，大约是曹雪芹舅祖李煦的孙女，名叫兰芳，号芳卿。曹雪芹幼年时常在苏州居住，这位表妹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常一同嬉戏玩耍，感情极好。若不是命运弄人，蹉跎岁月，当年雍正调查亏空案，致使两家没落，李家更是元气大伤，这对原本打算定亲的小儿女，因此失散，天各一方。

清雍正二年（1724），皇帝下令将李煦的家人奴仆尽数押送入京，这一行人，原本记载一共有十四人，芳卿，就在这十四人当中。然而，到了京城，十四人竟然只剩下了十个人，这四人究竟去了哪里，是在路途中无意失散，还是被暗中送给了哪户人家，都无法得知。而失踪的四人里，便有芳卿。这件事，无可奈何之下的皇帝没有追究，然而，芳卿却就此同亲人们失去了联络。

曹雪芹已经记不大清她的模样，分别时他们都还小。往事被披了层朦胧月光，月色里，她依旧是一个小丫头，鬓角柔软，眼眸乌黑婉转，如同两丸水银，回过身来，却已是长成后，只是模样遥远，终不得真切。

想到此处，他的心里有点微微的刺痛。年少时的情分，积累成多年的挂念，他突然很想知道，久别的这么多年，她一人流浪在江南，可曾吃苦，可曾受伤，可曾半夜里醒来孑然而坐，听着冷冷的秋风独自落泪。他是记得，她从小就是个倔强的姑娘，从来不肯在人前落泪的。

他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不敢耽误片刻，生怕迟了几许，表妹的消息就此断了。可是，好事多磨，到了瓜洲渡口，江上下了大雪，江面上结了冰，所有的船只都被停滞在岸边，无法渡河。无奈之下，曹雪芹只好先行在瓜州住下，等到天气好转，再想办法。

客栈是一家叫作“沈家老店”的店子，曹雪芹住在这里，心急如焚。可大雪依旧不停落下，天地之间很快都是一片深芒冷色，皓皓的江面上，连一叶孤舟都没有，只有岸边的芦苇，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啸啸的风声。到了这个地步，曹雪芹也只能放宽心，多耽搁几日了。

几日后，曹雪芹下楼打酒，只见一个颇见富贵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店里一片殷勤问好声，都在叫着“沈老板”，想来就是这家店的主人了。从他们的言谈中，曹雪芹得知，沈家是当地的富户，半条街都是他的产业。

曹雪芹无意攀富贵，可这位沈老板竟然一眼就看出这位客人并非常人，目光落在曹雪芹身上，便朝他走来，作了个揖道：“在下沈铭，正是这家小店的主人，见兄台气度非凡，能否交个朋友？”

既然对方都开口了，曹雪芹亦不是傲岸之人，答道：“在下姓曹，名霑。”

没想到沈铭竟然接着问道：“莫不是曹寅老先生的后人？”这次，倒是轮到曹雪芹愕然了。沈铭见状，便解释说，当年曹寅在江南为官，官声极好，也为江南百姓颇是做了一番事情的，瓜州的百姓，便深受他的恩德。而沈家祖辈曾有人在织造府曹寅手下当官，因为一些事情，受到过曹寅的帮助，从此沈家便留下祖训，若是遇上曹家子弟，必然要以礼待之，尽可能地帮忙。

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曹雪芹感叹命运机缘，有时候亦是十分凑巧。当即，沈铭邀请曹雪芹去自己的家中小住，他十分热情，曹雪芹推辞不过，只好收拾行囊，住到了沈铭家中。沈家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富户，住宅豪华，堪比王府，家中仆从如云，俨然一派盛大气象。

沈家将曹雪芹当作上宾，极尽招待之事，又得知曹雪芹南下是为了寻找表妹，于是沈铭便派人在渡口附近严加打听，希望能够帮曹雪芹早日找到李大姑娘。没过几日，就有伙计匆匆赶来，说是不久前有一位女子路过这里，长得同曹雪芹所说的李大姑娘十分相似，她已经过了江，朝着京城方向去了。

难道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曹雪芹霍然起身，就要去追那位女子。还是沈铭劝阻说，那位姑娘也不见得就是曹雪芹要找的表妹，反正过了江，苏杭两地近在咫尺，既然都这样千里迢迢地来了，如果不故地重游一番，岂不是白糟蹋了这一程的辛苦？他建议曹雪芹继续南下，一方面继续找人，打听消息的虚实；另一方面也可好好重游故地，看看儿时的故乡如今是什么模样。

也只能如此行事了。

不日，曹雪芹告辞沈家南下。而昨日，他在沈铭的书房中，留下了一幅《天官图》，图上的天官细腻逼真，栩栩如生，一笔一画都恰到好处，需要粗疏的地方就一笔带过，需要细腻处又毫发皆明。这幅画，被沈家细心收藏起来，保存至今。除了《天官图》之外，曹雪芹还留下了一些墨宝，这些都被沈铭当作传家宝，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成为了珍贵的历史文物。

为了照顾曹雪芹，沈家还派了一个小厮，随同曹雪芹南下江南。此时，雪已经化了大半，江上也开始恢复交通，趁着微亮的天光，江水粼粼如画。曹雪芹从瓜州上了船，一路南下，路过镇江、金山、苏州等地方。

江南的风景，还是他幼时记得的温婉模样，一山一水，都和北地的大相径庭。如果说北地是大开大合的凿刻，那么江南的风烟，更像是一笔一画的雕琢，一点一滴都汇聚着天地间最动人的灵气，杏花烟雨，碧水如镜，每一处，都可以入诗入画。故地重游，自然免不了心中伤感。多年前，在这里长大的曹雪芹，是个富贵乡里不知愁的小公子；多年后，之于这里只是一名过客的他，已是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他的眼眸里，已堆积了无数悲欢甜酸，唯有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和洒脱。

然而，感叹往事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表妹。但是，当曹雪芹找遍了苏州、扬州后，却发现还是没有找到表妹的踪迹。她像是从天地间就这样消失隐去。急切之下，曹雪芹只好去拜访了一些幼时的朋友，还好这些朋友都愿意帮忙，多方打听之下，他终于确定，表妹已经离开江南，北上来寻找自己了。既然如此，曹雪芹也就不着急了，干脆又在金陵多游玩了几日，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们，把酒言欢。

多年的北方生活，已经把这位生长在江南的曹雪芹彻彻底底变回了北方人，在江南游玩了多日后，他开始思念自己的家。他明白，是时候登舟起航，回到故乡了。沈家人已经早早地就给曹雪芹备好船只，只等他决定返乡，就可以遥遥北上了。而一路上的舟楫费用，慷慨的沈家人都已经悉数准备好了。

曹雪芹在船上生活了一段时间，看着江南的美景，一路上渐渐变成自己所熟悉的北国风光，这一趟南游旅程，已经接近了尾声。虽然还没有找到表妹，可他相信，他们终究会在京城重逢。等到了张家湾，船停了下来，京城已经就在前方了，不用半天工夫，曹雪芹就可以回到他所熟悉的京城了。

他随着人流，走到城门下。他走了大半年，从春光明媚的日子开始，离开了喧闹的京都，一路上随波逐流，穿越了水田漠漠的夏季、枫红如血的秋天，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重游了温柔的江南，又在春风新绿的季节，回到了他的京城。而这里，依旧是一派繁华如织的模样，柳叶依旧绿着，桃花依旧娇艳着，就连巷口的酒旗也依旧飘扬着，只是看上去，旧了几分。

他走了这么久，却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内心深处的惗熟，在春风里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