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海克尔的《宇宙之谜》
袁志英
2003年是毛泽东诞辰110周年,报刊上登载了各种纪念文章。我也不由想起31年前自己参与翻译一本德国哲学著作的独特经历。
翻译任务是“上头来的”
1972年,我和陈少新、汪小玲、马静珠等3位同事被调至学校,翻译德国人海克尔(Emst Haeckel,1834—1919年)的《宇宙之谜》(Weltraetsel)。什么海克尔,什么《宇宙之谜》,当时可说一无所知。那时林彪虽已“折戟沉沙”,可“文革”干将风头尚健,“批林批孔”,杀声震天。偏偏在这时翻译一个洋人、古人的书,真是匪夷所思,但又不敢问个究竟,只知道翻译任务是“上头来的”。翻译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我建议由原来是德国人的汪太太朗读,老陈和我口译,小马记录。每译一章,由我整理。4人以这样的方式译了前10章,之后汪、马回外文系。后10章老陈和我各显神通,分别翻译。那时我30出头,精力旺盛,完成了7章,老陈译了3章。校对是老郑,他也做了大量工作。《宇宙之谜》涉及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天文、宗教、哲学、文学,举凡有关宇宙问题,无不论及。翻译过程中遇到不少困难,好在那时复旦校内聚集着各学科的专家学者,有问题就问他们,其中对我们帮助最大的当推精通多种外语的哲学家全增嘏先生和留德10年的物理学家王福山先生。
《宇宙之谜》于1974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47万册。那时的新华书店摆放的全都是马、恩、列、斯、毛和鲁迅的著作,再就是有关“批林批孔”以及评《水浒》的小册子。而一夜之间海克尔这位“洋人、古人”的“大书”进驻红光闪耀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阵地”,甚至挤占了“红宝书”的位子,这也成了萦绕于我心头的不解之谜。
《宇宙之谜》还出了大字本
直到1975年底我才算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我在1975年11月30日德国《世界报》星期日版读到一篇有关当时西德总理赫尔姆特・施密特1975年10月访华的文章,作者是施密特总理访华顾问克劳斯・梅奈特(Klaus Mehnert)。他是德国著名政论家、中国和苏联问题权威,曾著有《北京和莫斯科》、《风暴后的中国》、《围绕毛的遗产所进行的斗争》等;1941—1945年间梅氏还曾在上海主编英文杂志《二十世纪》。他有幸参加了毛泽东会见施密特的全过程。
梅奈特写道:“毛泽东和联邦总理赫尔姆特・施密特开始谈话时,提到四个德国人的名字,说他的世界观的形成主要归功于这四个人。由于其中文发音的缘故,没有听清第四个人是谁。我听来好像是黑格尔(Hegel)、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可为什么两次说到黑格尔?”当译员将第四个人译为“黑格尔”时,毛主席颤巍巍地摆了摆手,纠正道:“是海克尔。”梅奈特这才恍然大悟:“是海克尔,确切地说是恩斯特・海克尔。”年轻的译员对海克尔没有任何概念,而梅奈特7岁时就从父亲的藏书中阅读了《宇宙之谜》。他从小就对“谜”感兴趣,更何况“宇宙之谜”呢。
梅奈特的记述也基本为施密特的回忆录《伟人和大国》(Menaschen und Maechte)所证实,虽然略有出入。我现将有关段落翻译如下:
……毛回答道:“……不过唯心主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本人是马克思的学生,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我对唯心主义没有好感,我对黑格尔,对费尔巴哈,对海克尔感兴趣。”
于是我们岔开正题,谈了十分钟的哲学。关于恩斯特・海克尔和他那部粗糙的唯物主义著作《宇宙之谜》我不想深入讨论,四十年前我曾在父亲的书橱里找出这本书,并阅读了他。(Menaschen und Maechte,Siedler Verlag,1987,p.359)
毛泽东还和另一位德国政治家施特劳斯谈起《宇宙之谜》,施氏只听说过,却没有读过,他和他的手下都无法接毛泽东的话茬,结果一个个都弄了个大红脸。
根据这些资料,我才恍然大悟,那个“上头来的”原来就是毛主席,我们译的《宇宙之谜》是毛主席要看的。后来又从有关人士那里得知,《宇宙之谜》还出了大字本,当时的政治局委员人手一册,毛主席还赞扬译文的流畅。
海克尔为何给毛主席留下深刻印象
梅奈特对毛泽东与海克尔、《宇宙之谜》的关系深感兴趣。回国后他重读儿时读过的《宇宙之谜》,不断思索:海克尔“怎么会给这位深居紫禁城的伟大老人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梅氏认为,有人是这样解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冲突的历史将随着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而告终,短时期的无产阶级专政消灭了资产阶级,从而形成了无阶级的社会,这样一来大家都成了劳动者,继而国家也随之消亡。这是因为在无阶级的社会已经不需要强制手段来对付一个被压迫的阶级。总而言之,这时便出现了人间天堂:所谓的共产主义。梅奈特写道:“毛对这种(来自苏联、民主德国及其他国家的)说法早已进行了严厉的驳斥。”毛泽东反对“革命胜利后会出现无冲突状态”的观点,相反,他认为“要进行多次新的革命(‘七八年来一次’)是自然而然的事,甚至是必要的,为的是使发展不致停滞”。
梅奈特问道:“毛是怎样从相信马克思的无冲突状态思想转向持续不断的冲突发展的思想的呢?”他自己回答说:“中国古老的天人合一的学说是无法解释这一情况的,而今,面对施密特总理,毛自己说出了答案:受到大胡子德国人恩斯特・海克尔的影响。”
梅奈特猜想说:
众所周知,毛在一战结束前后曾在北大图书馆做过一段时期图书管理员,那时该图书馆是全国最重要的现代化图书馆之一。毛从小嗜书如命,他在那里必定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有关西方知识的书籍资料,也必定精心阅读了《宇宙之谜》中译本。该书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致他六十年后还能记住作者的名字。
那么毛泽东从海克尔那里到底吸收了些什么呢?梅奈特回答道:“海克尔秉持一元论哲学,认为它是通行于宇宙间的唯一的原初法则,一切都源自这一法则。他反对犹太—基督教信仰的二元论,这种信仰认为精神和物质,上帝和世界,二元并峙。”梅奈特也承认,马克思、恩格斯也都坚持一元论哲学,可海克尔比他们走得更远,因为他是自然科学家。对海氏来说,人类的发展不会停留在某一诸如共产主义的目标上,他所承认的仅是被理解为统一体的宇宙间的因果规律:“人们无法证实宇宙的发展有着特定的目标,抑或特殊的目的。”梅奈特发现:“毛随着年事的增长越来越成了哲学家,也越来越将目标称之为状态。”梅奈特引证1965年毛泽东对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谈话以证实毛泽东对“伟大目标制定者”的看法:“数千年后就连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会显得可笑。”
梅奈特特别强调海克尔对最终状态的否定:“基于他对自然界的认识,他才认为,有朝一日会出现最终状态的想法是极为荒谬的。他从自然界的相互作用而得出‘一切在流’的结论。在其《宇宙之谜》第十三章中海克尔称‘发展’一词是‘魔语’,此语有助于他来解决宇宙之谜。”为解释这一点,他引证《宇宙之谜》的话说:“实体到处存在,而且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运动和变化;没有一处有完全的静止和凝滞……我们的地球母亲是在几十亿年前由旋转的太阳系的一部分产生,再过千万年以后也将变得僵硬,其轨道愈来愈小,直到与太阳相撞……我们人类也不过是永恒实体的暂时进化状态。”
接着梅奈特援引毛主席1958年的一段讲话,因手头没有中文原文,我也只能按其德文译文回译为中文了:“共产主义有开端也有结束的一天,世上万物都有个发端、发展、消亡的过程,消失后会变成另外的东西。我们的地球也有种植的一天。地球会毁灭,太阳也会寂灭。”应该说这两段话是极为相似的。
海克尔其人
现在我们来说说恩斯特・海克尔。他是德国杰出的生物学家,达尔文主义者,无神论者,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代表。他曾前往锡兰(现斯里兰卡)、印尼最高山峰查亚峰、红海和南欧进行科学考察,晚年在世界上第一个宣传进化论的博物馆——德国种系博物馆——从事科研和社会活动。他一生著述甚多,最能代表其世界观、影响最大的就是1899年出版的《宇宙之谜》,到1918年8月,该书各种文字译本已多达24种,德文原版印了34万册。
革命导师们对海克尔极为重视,不乏称许。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中曾多次以认可和赞扬的口气提到海克尔和他的《宇宙之谜》;列宁对《宇宙之谜》的引证更是连篇累牍,在其《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第六章中专辟了长达10页、题为“海克尔和马赫”一节。请看列宁下面这段话:
海克尔的《宇宙之谜》这本书在一切文明国家中掀起了一场大风波,这点一方面异常突出地说明了现代社会中的哲学是有党性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唯物主义同唯心主义及不可知论的斗争是有真正的社会意义的。这本书立即被译成了各种文字,发行了几十万册,并出版了定价特别低廉的版本。这就清楚地说明:这本书已经“深入民间”,海克尔一下子赢得了广大的读者……海克尔的这本书的每一页对于整个教授哲学和神学和“神圣”教义说来,都是一记耳光……
有趣的是,鲁迅也在1907年发表了论述海克尔一元论生物发生规律的专论《人之历史》,其副标题即为“德国黑格尔氏种族发生学之一元研究之诠释”。这里的“黑格尔”就是现译的“海克尔”,而“黑格尔”那时译成“黑该尔”。鲁迅对海克尔的评价很高,文章一开始就写道:“德之黑格尔者,犹赫胥黎然,亦近世达尔文说之讴歌者也,顾亦不笃于旧,多所更张,作生物进化图,远追动植之绳迹,明其漫衍之由,间有不足,则补以化石,区分记述,蔚为鸿裁,上自单幺,近迄人类,会成一统,征信历然。”鲁迅大概是中国介绍海克尔及其《宇宙之谜》的第一人。
毛泽东对《宇宙之谜》的接受
不过毛泽东对《宇宙之谜》的接受有其独到之处,他的着眼点,在梅奈特看来,在于它所反映出的“一切在流,一切在变”,一切处于状态的思想。毛泽东,特别在其晚年也是时时处处强调“运动”、“变化”、“转化”、“革命”:“动是绝对的,静是暂时的”;“一万年以后还有革命”;“社会主义制度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总有一天要灭亡”;“生与死不能转化,请问生物从何而来?地球上原来只有无生物,生物是后来才有的,是由无生物即死物转化而来的。生物都有新陈代谢,有生长、繁殖和死亡,在生命活动的过程中,生与死也在不断地相互斗争、相互转化”;“有问题才革命,革了命又出问题”。毛泽东不断强调革命,强调不断革命、继续革命,梅奈特大胆假设,将毛泽东的不断革命论和海克尔的反对任何“最终状态”联系了起来,毛从“粗糙的唯物主义著作”中得出了重大的结论。
梅奈特断言,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就读了《宇宙之谜》,此言不虚,他读的应该是马君武的译本。马君武于1901年赴日留学,1906年回上海筹办上海公学,随后成为该校教务长,并讲授化学;1907年前往德国,在柏林技术大学攻读冶金学;1911年回上海,积极协助孙中山筹组临时政府;1912年被任命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实业部次长;后由于反袁(世凯)失败再度赴德,继续攻读,并取得博士学位。在二次留德期间他翻译了海克尔的《宇宙之谜》,1916—1917年间,该中译本题为《海克尔一元哲学》,在《新青年》杂志上连载。众所周知,毛泽东早已是《新青年》杂志热心的读者,估计他是在《新青年》上阅读了该书的连载。
1958年马君武的中译本在北京再版,1972年重译该书时,我们参考了这一版本。可这里又出现一“谜”:既然已经有了马氏的译本,为何又要再搞一个新的译本呢?我猜想:一是马的译本是个节译本,且是文言文,所用术语多已过时;再者中德即将建交,德方肯定有重要人物来访,因而搞一个新译本就显得“很有必要”;而在德国总理施密特访华前出版就显得“很为及时”了。这部唯物主义大作的大量发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可在当时又有谁人会想到这一点呢?人们无心“猜谜”,只是怀着欣喜的心情买下来再说,所以40多万册很快便销售一空。
歌德断断续续花了近60年的光阴写成《浮士德》,1831年他在该书杀青时说:“我这一生的主要事业算是完成了。”而毛泽东青年时代读的一部书,近60年念念不忘,到了暮年还谈起,可见印象之深。《宇宙之谜》对毛泽东肯定是有影响的,梅奈特将其具体化为“文革”的发动,甚至认定,海克尔和黑格尔对毛泽东的影响要大于马克思、恩格斯对他的影响,梅奈特那篇文章题目就叫《毛将此人和马克思相提并论》。对此论不可轻易苟同,但对毛泽东思想的研究应该考虑到《宇宙之谜》的因素,当不为过。
1992年5月,一位资深外交家在《新民晚报》著文,谈到他亲历的几次毛主席接见德国客人的情况,主席几乎每次都提到海克尔和《宇宙之谜》(该文将海克尔的生卒年份写成1889—1976年,其实这是海德格尔的生卒年份)。海克尔不仅是自然科学家,也是自然哲学家,他对真理的认识至今还有其现实意义,让我引述他那段关于真理的名言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真理女神下榻于自然的庙堂、常青的森林、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而不是修道院郁闷的厅堂、神学院狭小的囚室;也不是香烟缭绕的基督教堂。我们接近真理与知识庄严女神的道路是对自然及其规律进行亲切的研究,对无限巨大的星球用望远镜来观察,对无限微小的细胞世界用显微镜来观察——而不是无意义的礼拜,无思想的祈祷,不是赎罪的贡物和捐献。奉献给真理女神的珍贵礼品乃是知识之树的丰硕成果和明确统一世界观的彻底胜利——而不是信仰超自然的奇迹和永生的幻境。
(本文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3年12月26日,有改动。作者袁志英,原任教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现为同济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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